唐泽霞
题记:6月14日,“麓山之友”团队到了湘潭市特殊学校。这次特校之行,带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特别感受。感谢特校的老师们,是他们,给我们展现了一方教育的别样的天空;感谢孩子们,是他们,让我触摸到一缕暖暖的人性之温。以下的叙述,来自那天的所见所闻所感,我试图用文字将现场一一展现还原,但总感觉心拙笔钝,权当留存吧。是为记。
一
参观特校是上个月《爱弥尔》读书交流会时定下来的计划。随着这个日子的临近,我心中的期盼也越来越强烈——毕竟特殊学校对于我来说十分陌生,正因为陌生,因而具有特殊的吸引力。我想,其他人跟我的感受也许差不多吧。
那天,我和海霞以及两位新加入团队的朋友先行到达学校。学校校门很大,校园里很安静。杨校长把我们几个带到接待室,首先就看到了和我数次电话商议活动安排的周青老师,她是团支部书记。年轻大方热情的她马上招待我们坐下,随即又带领我们参观教学楼。这个接待室所在的教学楼属于“聋声部”。走在走廊上,海霞偷偷跟我说,她有个同学在特校实习一个月,后来实在受不了,很快就离开。至于原因,海霞说是受不了孩子们发出的声音。说话间,我们到了一间教室的外面,里面正好传来了一种“啊-啊——”的声音,陌生而奇特,十分整齐。教室里坐着二十来人,奇怪的是个头大小不一。周青老师介绍说,这里学生年龄跨度特别大,最小的两岁半,最大的有28岁。这时上课的孩子们好奇的看着我们,也许他们很少看到外人吧。实在不忍心打扰卖力上课的老师和孩子们,我们匆匆一瞥后就下了楼。底楼有一个钳工班在上课,很远就听到矬刀的“吱吱”声。从周青的口中,我知道特校还设立了职业教育。上钳工班的都是大孩子了,他们奋力的磨着,挫着,全然不顾旁人的存在。离开时,我看到黑板的一角写着钳工资格证的考试通知。
后来,刘老师率领的大部队到来后,我们在杨校长、傅校长的带领下,陆续参观了“聋声部”“启智部”以及学生的作品展。在“聋声部”,大家都相继进入了课堂,观看着孩子的课本、作业、教室的布置,校长则在一旁仔细介绍。我还是不习惯打扰课堂,把相机交给樊杰后,便有些心不在焉了。也许内心里是不忍心看这些孩子吧,说实话,听着他们艰难的发出含混不清的“啊啊”声,心里真不怎么好受。
不过习惯使然,我还是注意到了孩子们用的教材。语文是人教版的。课桌上抄的课程表几乎与普通学校的无二致,比如也有品德与生活,只是个别课程如“沟通”是特校所特有的吧。抬头看去,黑板上写满了语文练习题,恍惚间,好像回到了自己上小学那时候——一样略显简陋的教室,一样衣着简朴的同学,连黑板和黑板上的粉笔字都是那么亲切(似乎在普通学校,很难再看到有老师在黑板上抄写练习题的做法,一般都化作了一张张试卷。)后来听校长介绍,特校的课程安排确实是按照现时的新课程的要求,只是降低了标准,小学六年级毕业水平相当于普通学校的三年级。至于每个年级具体的标准降多少,如何降,校长没有具体说明,我们也没有人提起。
在语训部参观了学生作品展,有航模、小制作、绘画、湘绣、十字绣、缝纫作品……可谓琳琅满目。时不时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身在某个“示范化学校”,而忘了是在特校,忘了这些作品主人特殊的身份。印象最深的是一幅素描写生,画上的小男孩,歪戴着帽子,大大的眼睛,灵动的望着你,小嘴角翘起来,一副神气而顽皮的模样。特校老师介绍画作者已被西安美术学院录取。写生画旁是一张伏尔泰的石膏素描,应该也是同属一个作者吧。
同行的老师在啧啧称赞湘绣的精美之时,我溜到了门外。正是孩子们做课间操的时候。相比静物的作品展览,我更愿意了解活生生的人与事。远远望去,偌大的操场一扫之前的静谧,呈现出活跃的气息。广播里播放着第八套广播体操的韵律,聋声部的孩子们在带队老师的带领下,动作倒也整齐有序。可是,跑道上另一侧有二十来个身高参差不齐的孩子,那动作竟相差很多。我注意到队伍前一个穿浅紫色衣服的小女孩,动作完全没有节奏可言,身子东倒一下西歪一下,幅度极大,却没有一个像样的。正纳闷中,有老师解释道:跑道上做操的是启智部的。我才恍然。
于是下楼去参观另一栋的启智部。走在操场上,迎面跑来几个孩子。原来操做完了,接下来孩子们沿着跑道跑步。旁边的妲妲对着一个小男孩做出加油的手势,没想到,小男孩顺手扯了妲妲一把,也许是想叫她一起跑吧。等妲妲回过神来,小男孩已经跑远了。
如果说聋声部的孩子令人心里有些难受,那么启智部的孩子则令人心酸。在聋声部,孩子们虽然不能用嘴巴说话,但是,他们的眼睛会说话。你可以明显感觉到他们是高兴还是羞怯。可是这里的孩子呢,他们可以说话,却不会说;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差不多,虽然也偶尔流露出少许的惊喜或是别的什么,但给人的感觉大部分都是木然。校长给我们介绍了那个28岁的孩子,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样子。校长说他的英语不错,可以流利的进行对话,怂恿着我们跟他说英语。一位穿着时尚的女教师正在给这班的孩子们上课,课题是“平安出行”。
另一个教室里,同行的“才子”正在教一个小男孩做照相的手势。他手把手教着比划了三四个回合,小男孩终于学会了,脸上顿时溢出灿烂羞涩的笑容。特校的老师说,这个小男孩是这个班上最聪明的孩子。
我走到教室前面,门背后贴着这班孩子家长的联系电话,一共才十来个人。旁边是一张作息时间表,粗略看了一下,夏季起床时间居然是5点半,冬季是六点,真够早的啊。可我们参观的时间已经不早了。校长们催着要去听课了。于是,启智部没呆多久,我们急忙赶到聋声部二楼。开始进入课堂现场。
二
首先听的是六年级语文,上课的老师姓陈,年轻、漂亮、温柔、阳光。我们刚一落座,课就开始上了。先是由一位个子高挑的女孩发出上课的指令,抑扬顿挫的“啊啊”声,配合着全班的齐声应和,干脆、有力,然而我什么也没听懂。恍惚间,漂亮的陈老师清晰响亮的声音配合着优雅娴熟的手语起起落落,我却呆坐在那,足足十余秒,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这堂课上的是一首太阳的诗歌,老师已经由上节课的内容导入到了新课,孩子们正在初读课文,啊啊哦哦的声音,此起彼伏,在我听来,简直是含混不清。可是,孩子们读得如此认真、卖力,那神情,不是在表演,而是用生命在演绎!
孩子们停了下来,教室里安静极了。我瞅了瞅听课的朋友,个个神情凝重,许是被这种独有的气氛所震撼了吧。老师正在让孩子们读出最喜欢的段落,孩子们大方的表现着自己。我突然想起该记点什么,拿起笔却又不知从何记起,胡乱写了几句,突然被一阵声音打断。抬头望去,正是那个课前发出指令的女孩,许是老师刚抛出了一个问题吧,其他同学要么还没反应过来,要么声音迟疑而微弱,她却已经不管不顾“顽强地、执拗地发出了自己的声音”,那样清晰、那样完整。我不由得抬眼看着她,她挺着身子,头微微昂起,脸上的笑容美丽而自信。于是,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她,每次听到她的声音,每次看到她,她总会扬起那张自信的脸,回报给我一个微笑。
趁着孩子们做练习的当儿,我和坐在身边的另一个女孩“聊”了起来。老师让孩子们仿写句子,这个女孩很快的完成了,字写得又快又好,句子也挺通顺。我朝她竖起大拇指,女孩高兴而略带羞涩地笑了。由于不会手语,我只好写在纸上,问:“你多大啦?”小女孩接过去,写上“16”。我才发现,原来她已经是大孩子了。整节课她都学得十分认真投入,遗憾的是我忘了她的姓名。
坐在她后面的男孩子一副机灵模样。趁着同行的朋友在跟他“交谈”的当儿,我翻开小男孩的课本,居然在封面发现一行大大的字——“我吻魏晨”,小男孩发现了,顿时不好意思得脸都红了。哦,原来他还是“快乐男声”的歌迷呢,我不由得对小男孩刮目相看了。
“太阳落到西山上了,它到了另外的国家,那儿也有鲜花,也有小朋友,还有……”
美丽的陈老师还在带着孩子们读着,高兴地快乐的读着。是的,太阳原本就不属于某个地方,太阳是大家的。我相信,聋声部的孩子们,他们已经从心底里感受到了这一点。
三
第二节课后来才知道是数学课,我一直以为是综合活动课。这位上课的老师年级稍大些,沉稳中不乏激情。课题是“父亲节和母亲节”,课的流程很简单,先是复习星期和月份以及父亲节母亲节的日期,然后分组活动,在老师发放的日期表中找出父亲节、母亲节的日子,最后师生交流如何迎接即将到来的父亲节,老师启发孩子们向父亲表达谢意,并发放制作好的贺卡,引导孩子们涂上颜色。上课的孩子都是启智部的,一共才九个人,老师事先把他们分成了香蕉队和苹果队。在上课的过程中,我发现苹果队明显比香蕉队参与情况要好,香蕉队除了一个叫赵普的孩子外,其他的三个对老师的指令几乎都没有什么反应。而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呢,一旦老师问到“对不对?好不好?”时,就会条件反射似的接过老师的话,拖着长长的腔调,大叫到“对——”“好——”,完了一边配合以手舞足蹈,情绪陡然十分激昂。过后便趴在桌上默不作声,或者做出沉思状。等同学再次齐答的时情绪便再高涨一回,如此反复数次。
上课时,我几次不由自主地观察着这个小男孩。他每次都回应我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孩子们给卡片涂色时,我忍不住举起相机走到他们中间。小男孩很认真地在给“父亲节快乐”五个字涂色,却总是涂不到框里去,结果画得一塌糊涂,把原来的字迹都遮住了。他旁边的赵普却涂得不错,还创造性地给画面加上了两个带着飘带的气球,一个气球就是一个脸蛋,红色的是妈妈,绿色的是爸爸。听课的老师们都夸赵普画得好。旁边穿绿色衣服的小女孩不声不响间拿着铅笔一次一次画着圆圈,画得不好,擦掉再画。我观察着,原来她是在照着赵普的画气球呢!想来是听到老师们都在夸奖赵普画得好吧。小女孩一笔一划认真的画着,她似乎毫不在乎听不到对她的表扬声。
时间过得真快,下课了,老师要求孩子们收起话排着队离开教室。可是穿绿色衣服的小女孩仍旧粘在凳子上不愿意离开,她还在抓紧画着。所幸老师没有强求。我等着小女孩画完,告诉她我很喜欢她的画,问她愿意让我给她的画照张相么。小女孩点点头,听话的把画放在桌子上让我拍照。我灵机一动,让小女孩把画举起,我把她也拍进去。小女孩害羞了,举起画,却把自己的小脸蛋遮个严严实实。一边听课的老师连忙帮着小女孩张罗着,“来,笑一个啊。”哦,小女孩终于笑了,这么久我第一次看她笑,她笑得多好看啊。我趁机按下快门,小女孩的笑脸永远地留下来了。我把相片放给小女孩看,她再次笑了,那么满意那么欣慰。
接下来,我给赵普、给他旁边那个长着国际脸谱的(据说舟舟也是属于国际脸谱,这是一种疾病,患这种病的人往往长着相似的面孔,所以号称“国际脸谱”)小女孩也拍了照。我正准备关上相机离开教室,突然发现另外一组的一个高个子小男孩一直站在我身边不愿意离去,他手上拿着刚完成的画。我一下子明白,原来这个小男孩也希望我给他照相。我急忙招呼着他,“茄——子”一边准备拍照,可突然相机没电了,急得我差点冒汗。难道要留给这个小男孩一个美丽的谎言?我来不及细想,赶紧再次打开相机,慌忙按下快门,谢天谢地!照片成功拍摄完毕!小男孩满足地看到相机中举着图画的自己,高兴地走了。
霎时,我心里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我一直以为我们比这些孩子拥有更多,事实上,他们拥有的并不比我们少。我一直为他们的残缺为他们的不幸而心酸、难过,没想到,他们也会给我带来感动。
他们是独特的存在,他们也有他们的世界。本质上,他们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又有什么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