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次”系列
我家今夜公映电视
 
   
夏天的虫子,喜欢在夜晚出来嬉闹、歌唱,织布娘在月光下为儿女们赶织衣裳,爽朗的织布机声送来阵阵清凉。劳累了一天的乡亲们,拿把蒲扇,端个凳子,出来乘凉。今夜,他们都聚集到了我家晒场上。
   
晒场大概一百来个平方,是承包到户后父亲叫人浇筑的,就在我家老屋的屋檐下,在东房间的窗口前,有株长了好几年的苦楝树,已经很粗大挺拔了。浇水泥场的时候,这棵树碍着了,父亲不舍得自己栽种的树倒在自己手里,说留着吧,不料几年后正好给我派上了绑电视天线的用场。一根长长的竹杆与树杆拥抱着伸向夜空,竹杆顶上装着一只象手一样的天线,此刻正张开五指,抓取夜空里飘洒下来的丝丝缕缕电波。天线上拉下一根蓝色的扁扁的信号线,象一根藤,缠着竹杆,扭扭捏捏地与电视机牵手。
   
这是一台九吋黑白电视机,金星牌子,棕黄色的木壳已经泛色,上面还留着斑斑点点苍蝇拉屎的痕迹。开频道的开关已经松动,转换频道时,电视机里先出来了“沙啦沙啦”的声响,还有闪动的光亮,然后是黑白的电视图像,那些小人正在盒子里忙碌着,干着各自的活。电视机里映出的光亮,照得场上人的脸上一亮一亮。我看见晒场上坐了好几十人,附近的邻居都赶过来了,他们睁着好奇的眼睛,放射着新鲜的光芒,盯着那个小盒子。张婆婆眼睛不好耳朵不灵,坐得远了看不明白听不清楚,将凳子挪到了电视机前问我,盒子里这么多小人是怎么进去的?他们烧菜吃饭在哪里?拉屎撒尿怎么办?张婆婆站起来,绕到了电视机后面看个究竟,回来时摇着头,说着稀奇稀奇的话。
   
那晚放电视连续剧《海灯法师》,是一部武打片,讲述海灯法师从童年到青年的成长经历,里面惊险的故事情节和精彩的武打场面,将乡亲们紧紧吸引住了,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家晒场上每天晚上人头挤挤,海灯法师成了乡亲们在田畈干活和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
   
一只小小的电视机,改变了我的生活,也改变了乡亲们的生活,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喜欢看演出,喜欢听广播,更喜欢看电视,这是乡亲们精神生活的变迁和递进。
   
早的时候,村里成立了文艺宣传队,一帮白天在泥田里干活的年轻人,傍晚收工后去河边洗洗干净,就到村里的大礼堂里排练革命样板戏《沙家浜》了。我印象最深的是我的堂哥扮演郭建光,他将一只手撑在卫生员的肩上,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抬头挺胸,很英雄威武的样子,然后唱出来:“要学那——,泰山顶上,一、棵、松嗡——嗡——嗡——”演卫生员的是村里一个美女,虽然身材小巧,但长得很迷人。堂哥撑着她好长时间,还将后面的几个“嗡嗡”拉得很长,故意拖延时间,而那女的竟站着不动,让堂哥撑着。当时我想,他们可能找对象了吧?
   
几天后,村里要举行样板戏公演,大礼堂里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我们几个小伙伴挤在大人缝里,根本看不见台上的表演,连气都喘不过来。好不容易爬上了一条凳子,我看见堂哥又将手撑到女卫生员肩上,然后嗡嗡着唱下去。台下的人看得兴奋不已,大声呼叫,还有吹口哨的和推搡人的,将一礼堂的人推搡得前仰后合,人头象麦浪在翻滚。村干部眼看情况不好,怕挤伤人甚至将礼堂的墙挤塌了,立即宣布停止演出,疏散人群。我们余兴未尽,摸着黑回家了。
   
后来有了半导体收音机,供销社里有卖的,不贵,三十块钱一个。我家也买了一个,个蛮大,黑色,是杭州产的西湖牌。我将收音机当成了命宝,每天晚上抱着它睡觉,躺在被窝里听广播剧,常常听得我泪流满面或者紧张不已。母亲总是在我有些迷迷糊糊时,过来轻轻将收音机关掉了,她嫌开时间长了太费电池。
   
邻居家有个伙伴比我小三岁,特别喜欢听流行歌曲。那时流行歌曲刚刚冒出来,他就赶上时髦了,反复地旋转搜索频率的开关,希望收音机里一天到晚放流行歌曲,可是经常失望,于是他就发誓,等有了钱,就去买个象城里人家那样的录放机,然后一天到晚放流行歌曲。有一天他去了城里,回来跟我说,录放机不仅能自己选择喜欢的流行歌曲反复播放,放出来的声音还特别好听,跟收音机的声音没法比,那种声音叫……叫什么?他记不起来了。过了好一会,他才突然跳起来说,叫立体声,对,是立体声!我看见他很兴奋,面露红色。从此,他开始向往立体声。
   
忽然有一天,他兴冲冲跑来叫我,说他家有立体声了。他拉着我往他家里跑,老远我听到了浑厚回荡的歌曲声音,跟收音机单薄的声音完全不一样,确实好听。推开房门,我看见还是那台三十元的收音机,放在一只大大的甏上。这只甏肚大口小,收音机正好放在甏口上,喇叭朝下,立体声就从这只甏里发出来。他说,这就是立体声收音机,是他经过好几个晚上研究比较后发明的。后来,他的发明被村里好多人家采纳,村庄里可以到处听到悦耳的立体声了。
   
村子西头的叶公公是个读过私塾有点文化的人,他关心国家大事,每天抱着收音机听新闻,特别喜欢听每天早上中央电台的《新闻与报纸摘要》节目。叶公公家有个亲戚名叫文昌,因为人忠厚,博得邻居喜爱,大大小小的人都叫他文昌叔,时间久了叫习惯了,连叶公公也叫他文昌叔。因路程有点远,叶公公已经好久没遇着文昌叔了。有一天早上,叶公公照例开收音机听《新闻与报纸摘要》节目,播音员用高亢的音调说:“下面摘要播送《人民日报》今天发表的评论员文章……文章说……文章说……”叶公公将“文章说”听成了“文昌叔”,他感觉很纳闷:中央怎么在说文昌叔呢?第二天早上中央台重播这篇文章,叶公公再次听到了“文昌叔”,他坐不住了,找我这个“读书人”询问。我强忍住笑,跟叶公公解释了一下,叶公公听后松了口气说:我以为文昌叔出啥事了呢。
   
再后来,隔壁生产队里买了台17吋的黑白电视机,放在集体养蚕室里,有专人管理,每天晚上开放,我们很多人都过去看了。他们队里有规定,前面的位置满足本队人员,外来人员只能在后面站着看。那时电视里正放日本电视连续剧《血凝》和《加里森敢死队》,前一部电视剧将女人和老人们看得泪眼朦胧、唏嘘一片;后一部将年轻人看得手脚发痒,回去路上将一只只柴堆捣了个稀巴烂。
   
电视的出现真是伟大的创造,它不仅有声音,还有图像,乡亲们都被它迷住了。当时我就想,啥时我也买台电视机呢?
 
   
拥有一台自己的电视机,成了我好长一段时间里的一个梦。忽然有一天,这个梦想有了实现的可能。
   
那天我去从事无线电修理的张师傅那里玩,顺便将收音机带去修理一下。张师傅的店铺里堆满了各种待修的和已经修好的收音机,还有两台很小也很旧的电视机放在一边。我的眼前一亮,盯上了电视机。张师傅说,这是他从一些更新电视机的单位收购来的,整理一下质量跟新的一样,每台只卖400元。我计算了一下,400元在我的承受能力以内,决定买下来。
   
这个决定就象嫦娥奔月一样,具有里程碑意义,因为在我们村里,还没有人家买电视机。做通了父母的工作,又取得了妻子支持,我开始了购机行动。那天我很早就去了张师傅那里,张师傅将电视机调试了一遍,感觉可以放心送出门了,就教了我连接线路和使用方法。用一块很大的布袄包了电视机,拴紧了,挎到肩了,我仿佛挎着了所有乡亲们的希望,自行车自然骑得十分小心,生怕将宝贝磕了碰了。电视机轻轻放到桌子上,我又马步停蹄,去了三公里外的姑母家要了一根长长的竹杆,将天线装上去,将竹杆牢牢绑在窗口的苦楝树上。
   
从此,我家有了电视机,我们村庄里有了电视机,我的乡亲们有了方便看电视的地方。这个变化来得这样快,也我是没有想到的。
   
更没有想到的是,若干年后,我居然干上了与电视直接相关的工作。当然,这是后话了。
                                        
2007/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