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龙虾

    朋友周末邀我吃龙虾。我按照约定的地点一路走过去，忽然发现不大的县城里到处竖起了吃龙虾的牌子，打出的大多是“盱眙龙虾”的招牌。吃龙虾往年要到五、六月份才时兴，今年居然四月初就启动了，饭店老板们真会抢商机。

    我去的这家饭店在县城里算是吃龙虾有名的品牌店。老远就望见了大门口二只竖立的巨大的龙虾，这是两只用大红绸布做成的龙虾模型，二只充气泵不断地往里充空气，让龙虾有了“生命”。龙虾体内装了电灯，远远地发出红光，很是醒目。走进店门，四位美女子站立两边，穿一身煮熟龙虾颜色的衣服，身上斜着佩戴了一块做成了龙虾模样的红布带，一声微笑着的“欢迎光临”让我似乎闻到了龙虾的味道。

    更能感受吃龙虾氛围的是这个大餐厅，里面早已坐满了人，他们在起劲地吃龙虾起劲地高声谈论，人多声杂听不清说话的内容，大概是在谈论龙虾吧，因为在这样的氛围里，你看着龙虾吃着龙虾不能不谈龙虾。

    朋友们已经落座并已点好了菜。首先端上来的自然是龙虾，那是一大盆油炸龙虾，火红火红飘着香辣气味。A老弟特喜欢吃龙虾，自认为对吃龙虾有研究，他说吃龙虾不需要绅士风度，要用手抓着吃，他的手先伸出去了：

   “来来，动手吧，这是盱眙十三香龙虾的香辣烧法，尝尝。”

    大家自然不甘落后，动手并动口。接下来的话题自然集中在龙虾的吃法上。A老弟说：

    “一盆不动口，两盆不下手，三盆才伸手，四盆五盆不想走，六盆七盆吃不够，八盆九盆送朋友。没听说过吧？这才叫真正有派的吃龙虾呢！”听他口气，今晚不吃八盆九盆不会走人了。

    我抓起一只龙虾往嘴里送，咬下一大截，牙齿和舌头很快各司其职，搅拌着将壳和肉分离，壳吐出，肉嚼碎吞下。这是我从小养成的吃龙虾的习惯动作。A老弟看见了，慌忙制止我：

    “老兄不会吃龙虾啊，吃龙虾是有讲究的。你们看着啊。”A老弟边做着动作边说。“拉着你的手——用手抓起龙虾的大钳；轻轻吻一口——尝一下龙虾的味；掀起红盖头——剥掉龙虾的头胸甲；深深吸一口——吃掉虾黄；解口红肚兜——撕开龙虾的腹节；拉下红裤头——拽掉尾节、尾肢；最后当然是让你吃个够啦。”

     我们几个看着他忙碌，感觉有趣，也感觉有点意思。我们敬他酒，说长了见识了。A老弟见我们崇拜的样子，来劲头了。“龙虾还有一种吃法，听好了啊。”又抓起一只龙虾，边示范边说。“这叫一嗅、二舔、三揭、四吃、五拧、六捏、七剥、八拽、九撕。”A老弟喝口酒润润嗓子继续说。“嗅就是闻一闻龙虾的味道；舔，感受龙虾麻、辣、香的感觉；揭，掀开龙虾的头胸甲；吃，吃掉龙虾的黄；拧，就是用两只手，一只向外，一只向上，除去步足；捏，两只手向外捏软龙虾的腹节；剥，剥去腹节的上半部；拽，抽去龙虾的肠子；最后是撕，如果抽不去肠子，那么撕开肉，拿出肠子。好了，完成了，吃了。”

    这家伙，吃龙虾还吃出一套一套的。这些内容我好象在哪个网站上看到过了，一下记不起来了，不然的话当场压压他的得意劲。

    我们说这哪叫吃龙虾呀，太复杂了，简直是受累。A老弟说：“你们乡下人了吧？这才叫品味。品味懂吧？找的就是这感觉！”

    服务生又端上一盆龙虾，这是一盆炒龙虾，也是火红色，上面还不规则地撒了一层葱，有点红花绿叶的样子，十分漂亮，我家里是做不出这么好看的龙虾的。可是，我品味了半天，就是没有口味到我母亲炒的龙虾那种难忘的特别味道。                                            

    龙虾早几年在乡下不是稀罕物，因为它的繁殖力和生存能力特别强，无论湖泊、河流、池塘、水渠、水田均能生存，越是鱼类难以存活脏水它越能存活。记得过去在乡下的时候，河浜里、臭水沟里到处是龙虾，谁要是春天繁殖期时在农田边积肥用的灰潭里放养几只龙虾，到秋天时一家人吃都吃不完。那时候，龙虾是水产品中最不上档次的，不象现在这样吃香。

    我们兄妹几人到河边钓龙虾，那里聚集了很多钓龙虾的人。我们拿根竹子在上面拴根线，在线的下头拴一只蟾蜍腿或者一截蚯蚓，放进河浜污水里。龙虾以为天上掉下馅饼了，两个大钳紧紧抓住，我们就轻轻地将龙虾钓上来。龙虾离开了水面还是紧紧抓着到了嘴边的“馅饼”不放，就这样被我们生擒活捉。不到一个下午，可以钓到满满一桶。

    我们不会杀龙虾，就围着母亲看她杀。母亲拿来一把剪刀，将带刺的地方剪去，生怕吃时刺着我们。母亲杀龙虾的重点是抽去肠子，在龙虾腹部可以清楚地看见一条长长的黑色的线，母亲说那就是肠子，里面藏着龙虾吃进去的东西。龙虾喜欢生存在污水里，特别喜欢吃腐烂的死猪死鸡死鱼，所以肠子里的东西特别脏，要弄干净才可以吃。母亲左手捏住一只龙虾，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指尖卡住龙虾尾部连着黑肠子的地方，只见母亲用力很轻很匀，将肠子慢慢拉出来。有时有拉断的，就用剪刀将龙虾的腹部剪开，将断在里面的肠子拿出。杀龙虾的第二步是清洗，母亲用洗衣服的刷子在龙虾身上反复刷，用清水冲洗。母亲重点洗刷龙虾的腹部，她说龙虾长期生活在污水里，这里最藏得住污物。她一遍遍地洗刷，直到干净为止，然后将洗好的龙虾浸在清水里，等待烧煮。

    晚饭前，母亲准备好了姜、葱等调料。我在灶堂里添着柴草，将火烧得旺旺的。待油熬到冒青烟了，母亲先将姜片放入锅里，稍顷，又将龙虾倒入锅内，“吱啦啦”一声响，锅里扬起白色气雾，还有鲜香的味道。翻炒几下，倒入黄酒解腥味。然后放入水、盐，一会儿一盆火红的龙虾就上桌了。

    母亲用她的土办法炒龙虾，虽然没有饭店里的漂亮，但吃起来特别鲜，那种鲜味很活，很淡雅，很清香，很悠长，似乎是天然的，是龙虾身体里自有的，饭店里的大厨师们是做不出来的。

    我们吃龙虾也是土办法。我用筷子挑一只大的龙虾夹起，放嘴里咬去一大截，边咀嚼边分离壳和肉，有时将壳也吞进去了，有时将肉也吐出来了。妹妹吃龙虾更简单，将龙虾咀嚼一会后，壳和肉模糊一团全部吐出，她只是将味道吸进去了。母亲没有责怪我们浪费，只是提醒我们慢慢吃，别咽着了。

    我们吃母亲炒的龙虾，不仅吃着放心，吃着味鲜，还吃着温馨。由于杀龙虾太费时，母亲没有那么多时间侍候，所以虽然乡下龙虾很多，但我们也不经常吃……

    朋友见我走神,端起酒杯敬过来,我赶紧接应,一饮而尽。我没有将我的心思说出来，免得A老弟又说“乡下人”。不过说实话，我的乡下人情结就是解不开。我喜欢乡下人的自然、简单、质朴、真诚，喜欢乡下安静、清新的环境，喜欢乡下原汁原味的美景美味。

    大厅里聚集了大批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有结伴来的，也有全家会餐的，吃龙虾大宴各自轰轰烈烈进行着。我们几个喝着啤酒，吃着盱眙十三香龙虾，正吃到了兴头上。我们开始逼酒和骗酒，想着办法让对方多喝酒，最好有人喝醉了才痛快。

    以前我只是看到满街挂着“盱眙十三香”之类的宣传龙虾的横幅，并不知道“盱眙十三香”的意思。后来在网上查了才知道，盱眙是江苏省的一个县，以出产龙虾出名，十三香是盱眙龙虾中的一个品牌。盱眙县每年举行以“中国”号称的龙虾节，强大的广告效应起了作用，我生活的县城里也出现了无数家经营龙虾的饭店，有了每天吃不完的“盱眙龙虾”，我估计全国大部分地方也在吃着吃不完的“盱眙龙虾”。

    我忽然提出问题：“你们能肯定现在吃着的真是盱眙龙虾吗？”

    我的问题有点突兀和不合时宜，众人愕然。A老弟瞟了瞟手中的龙虾：“那是什么龙虾？”

    我说了一个乡下亲戚的故事。这个乡下亲戚擅长捕捞，早几年靠偷捕公社鱼场放养在河里的鱼赚钱，造起了楼房，后来河里没鱼了，他也失业了。这几年龙虾成了新宠，他就再就业了，每天傍晚到河里和臭水沟里放龙虾网，第二天一早收网，每天可以捕到几十斤龙虾，然后拿到县城卖给饭店里。现在在乡下象我亲戚这样捕龙虾赚钱的人很多，他们都和饭店挂着钩，有的农民干脆在田里开塘养殖龙虾，每天源源不断提供货源，我们正在吃的这家饭店正是我亲戚的业务单位之一……

    我的故事让各位半信半疑，看着盆里制作漂亮的龙虾，一时忘了下手。A老弟居然请来了饭店总管，将问题抛给了他。总管笑嘻嘻的，递了一圈香烟，然后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块铜牌：“我们是正宗盱眙十三香的加盟店，放心吃吧。”总管还是笑嘻嘻的，“各位慢吃啊，”走了。

    “吃吧吃吧，吃的就是感觉，管它是还是不是呢！”A老弟不耐烦了。

    “来来来，吃，管它呢。”我们附和，六只杯子碰到一起。

    不知是因为我的问题扫了气氛还是大家肚子里已经很有货了，反正接下来各位吃得没前面那样欢了。我望着盆里的龙虾在想，饭店里龙虾销量这么大，能象我母亲那样将龙虾一只一只洗清爽吗？能将龙虾的黑肠子完整地抽出来吗？这些都是问题呀，可是我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我不能再破坏大家的“感觉”了。管它呢，现在外表漂亮可是质量低劣甚至假冒的东西不要太多哦。大家需要的只是感觉而已，同样是龙虾，管它是真盱眙还是假盱眙呢，感觉好就行了，吃吧，吃吧……

    可是,我真的没了胃口。我也需要“感觉”啊，我需要的是那种已经久远了的真实的感觉。

    “唉，还是想吃我妈做的龙虾啊！”我脱口而出。

    “啊，你说什么？”

    好在人声嘈杂，大家没听清楚我说的话，不然A老弟又要说我乡下人了。

    我们继续碰着杯，继续吃着龙虾。

                               2007.4.14 深夜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