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与歌特 恶魔丁天专栏

 

　　我二十岁那年，非常迷恋海明威，非但通篇看过了能找到的他全部名著，许多短篇精品还被我复印下来，细细研读，作为写作指南。印象深的比如《白象似的群山》、《雨中的猫》、《杀人者》、《世界之都》、《赌徒、修女和收音机》，还特别写了读书笔记，分析作品塑造人物和意象的技巧，为我所用。他文字的洗练也曾经使我决定终生以其为师，不作第二人想。恰好在当年，找到了一部海明威的传记电影，是录影带，从一个女同学家借来的，回家路上，有如获至宝的喜悦，看过之后，却颇感失望，以至如期归还那女孩。原打算是不准备还的。真实的人生毕竟平凡，不如虚构故事来得精彩。虽然，海明威在一干作家中，人生也算是过得缤纷而不同凡响的。依旧还是令人感觉生命平淡，不过如此。
　　影片串起了许多海明威作品中和死亡、勇气、暴力相关的情节，比如开场用了少年时代海明威随父亲去给妇女接生的《印第安人营地》，那个时候，少年海明威初次被死亡的凛冽锋利所震撼，小小年纪开始掉入走不出的思考怪圈。此后影片进入主要情节，镜头中青年时代的海明威奔赴巴黎，开始其作为作家海明威的人生旅程。至此，电影出现了一丝令人稍觉不安的悬疑倪端。是一名颇有风情的成熟女子在影像中的出现。她和剧情无关，伴随着海明威的左右，不显眼，也不抢戏，若即若离间的出现和隐没，宛如影片穿帮———过多地使用了某个临时演员般的不停晃动在背景人群的众多面孔中。短发，容貌很美，只是脸有些暗青色，一直是暗青色的，所以，嘴唇上的口红显得很夺目，穿着一身灰色的套裙，性感的高跟鞋，露出一段性感的小腿。最初就是感觉她有些诡异。她和海明威同时上火车，海明威看了她一眼，她冲海明威微微笑了下，旋即坐在列车一角，专注于窗外掠过的风景，不再理会青年海明威善意的微笑和多情眼神。最初以为这是作家一次不成功的勾引，两不相干，擦身而过。此后，每当海明威面临人生重大选择，或生死关头时，那名妖艳女子必定出现，或惊鸿一现，旋即消失在人群间，或眉目传情，暗示着海明威什么，在主人公不解的神色中款款转身远去。如此这般反复，直到海明威晚年。女子再度出现是坐在酒吧一角，与平凡人间女人无异，却着实引起了海明威的不安，他走上前，搭话说：“我们似乎是认识的，是吗？”
　　女子抬头微笑，却不语。海明威坐下来：“是的，我认识你，你一直在我身边的某个角落中出现，却不愿意和我相识。为什么？”老人苦苦追忆往昔，女子再次微笑，笑容款款，很多情的样子。海明威疑惑地问：“这么多年了，你竟然一点都没有变老，依旧如此年轻。”说罢，他看看墙上镜中的自己，恍然有所悟：“我知道了，你是———死神。”
　　女子做了个“嘘”的动作，很性感地把竖起的食指放在了海明威的唇上，堵住了老人的嘴。俨然老友叙旧，只是年貌如此不当，花甲老人和红颜少妇执手深情相看。种种悬疑此至解开，主人公的一生刹那间如幻象恍然惊散，电影戛然而止。
　　犹记得影片最后一句台词是海明威的一句叹息，“你终于肯和我面对面地坐下来说话了，你终于肯把我带到你的世界中去了。”
　　饰演死神的女演员演得很动人，身上确实具有某种女神般的气质，安静得像一片水中的阴影，容貌是冷艳的，但眉眼间却又多情。人生散场，电影演完，给我的感觉却是死神原来并不可怕。只是，过后又常疑惑，死神既是神，肯定是常以不同面目出现在世间的，对人家海明威来说，死神或是神秘美貌女子，对另一些人来说，比如平庸如你我之辈，死神以青面獠面的画皮面目出现也未可知。毕竟还是可怖。海明威一生强调面对死亡的勇气，说穿了，根源无非是深深恐惧所致。那是《印第安人营地》开场妇人难产，男人自杀给少年埋下的基调，也是一生笼罩他的阴影。
　　编导的名字没有记住，现在想来，“死神是逃不开的神秘女子”这一创意，或许是受了《一千零一夜》故事的影响。在那奇书中有则故事，死神也同样是以美艳女子面貌出现的。故事说在巴格达有个仆人，蒙眬迷梦中恍然见到死神化身美女冲他微笑并约定相见。天亮后，仆人在集市中突然见到了一名美女，美女盯着那仆人不停地看，目光的含义颇为暧昧，不知为何，那仆人即认定美女是梦中死神，回家向主人报告说，他被死神盯上了，要求主人借他快马一匹逃到沙马拉去避开与死神的邂逅。主人当然没有不救他的道理，于是仆人连夜逃走，快马加鞭直奔沙马拉投亲靠友而去。仆人走了，主人第二天只好亲自去市场购物，果然在人群中见到了那名作为死神的美女。主人喝问死神：“我的仆人年纪轻轻，身体又壮，你为何盯住他不放，以致把他吓走。”
　　没想到死神竟然很委屈，说：“明明是他吓了我一大跳，我才多看了他两眼的嘛。本来我和他在沙马拉有约，没想到在巴格达的集市见到他，冥冥中约好今夜在沙马拉带他下地狱，看来我是要空跑一趟了。”说完，那美女微笑隐身，奔赴沙马拉而去。
　　命运就是如此诡异。仆人在赶到沙马拉的当晚因马受惊而跌落在地暴毙。客死异乡，死前想来同样会有生命幻象的恍然惊散感———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