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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雪春随笔父亲情感 |
倘若有人问我,你小的时候最害怕什么?
是掏家雀儿窝时掏出了一条滑溜溜、凉冰冰的蛇?
是走深秋瑟风狂扫落叶墓茔磷火闪烁的荒草夜路?
是祖母在隆冬夜晚的炕头“讲古”中专门吃小孩儿的“麻猴子”抑或是“狼外婆”?
我会说都不是,而是老爸那并不宽厚的手掌。
别看老爸是一介书生,可却偏偏笃信“不打不成才、棍棒出孝子”的古训,打起他惟一的儿子我来从毫不含糊,尽显大义灭亲的气概。但见运足力道的手掌最大弧度地挥起,呼呼地挟着风径直向我的小脸儿赶奔而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之后,我那本不丰满的小脸蛋儿顿时就成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沈城商店里卖的两角钱的酸面包状,紫红且臃肿。由是,第二天小细脖儿支着变形的“面包脸”上学便成了我最难堪的事,因为少不得费唇舌来应答同学们关于“面包脸”来历的考问。吾虽年幼,然也乃系要脸面的血性男儿啊!我年龄稍长,老爸似乎考虑到儿子在外的尊严,于是手掌的落处遂改在了我同样不丰满的小屁股上。因此,每每犯错只要想到老爸的手掌,便掌未到身躯早筛糠不已。
那时候,老爸在我的眼里就是一座巍峨的山, 一棵粗壮的松,一片宽阔的天啊!
仰慕于老爸豪饮烈酒时的粗犷;
钦佩于老爸处理问题的干练;
震撼于老爸挥洒书法时的飘逸;
着迷于老爸说话时挥动的手势,一副伟人的派头。
一句话,那时的老爸是我的偶像呢!
直到有一天,我蓦然发现老爸这座“高山”居然矮到了我的颌下!
老爸的“海拔”究竟是何时沉降下去的?
不知道老爸的眼是何时花的;
不知道老爸的腰是何时弯的;
不知道老爸的背是何时驼的;
不知道老爸的脸是何时生出老年斑的……
我为这诸多发现震惊不已,也心疼不已。
一次和老爸小酌,发现老爸端杯拿筷时手竟开始微颤,便情不自禁地摩挲起老爸的手来。看着老爸那儿时令我恐怖至极的手一阵喟叹:手背布满了黄褐色的斑点,握起来只觉懈怠绵软。老爸手的变化成了他生命兴衰的写照。
我紧紧地握了握老爸的手,身为诗人、书法家的老爸会意地笑了,说:“别急嘛,有一天你也会变得像老子这样子的。”
老爸说这话时貌似淡然洒脱,然而我还是看到了老爸眼睛里一丝隐隐的伤感。
“老爸,有句话一直想问您。”为缓解伤感的气氛,于是我急忙调转话题,“您当年打我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真真的呢!出手之重就好像我不是您亲生的儿子似的。”
“哼!少不更事的年龄不知错只记打。所以犯错了,只有打。”老爸眯着眼睛晃着脑袋说。
老爸果然上当,顺着我的路子来了。
“既然打管用,那为什么后来不再打我了?”
“最后一次打你,好家伙,你瞪着我的眼神儿就跟小狼似的呢!我一看,得,臭小子长大了,打不得喽。”老爸咧嘴笑。
“老爸,您说实话,您小时犯错我爷是怎么对您的?”
“你爷?你爷狠着呢!好家伙!有一次你爷打我楞把烧火棍给打折了呢。”
“嗯,您爸打您,然后您当爸了再打我,当爸,好,好,真好!”我满脸的坏笑。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老爸板着脸瞪着眼睛说,但终于没绷住,也笑了,“其实啊,以棍棒方式教育孩子是不对的。但是上个世纪70年代的社会太乱了,是学生却不读书,整天学工学农,跟着张铁生学交白卷光荣,爸是怕你学坏啊!就说那次打你吧,你小子居然在我眼皮子底下偷商店的胡萝卜!这还了得?你说你该打不?”
“老同志啊,对待孩子犯错,要动之以情,要晓之以理,但就是不要挥之以手噢!”我阴阳怪气地拍着老爸的肩头。
我的心陡地颤了一下,眼睛里竟有些发烫。这是性格耿直的老爸第一次和我说这样的话。我握了下老爸的手,无语
记得少年初长成的时候,已谙事的我曾想问老爸这样的话:老爸,除了我犯了错找打、该打外,您有没有因自己事业发展坎坷,家庭琐事纠缠等而郁闷致使拿我撒气呢?因为在我难以计数的挨打经历中,的确有过此番挨打竟不知因何而挨的困惑。然而这话终于没有迸出双唇。我知道,如此相问会伤老爸的心。
“别怨爸啊!”老爸这句令我心颤、眼酸的话在我的耳畔萦绕了很久。
老爸啊,儿子我怎会怪您呢?您作为另一种意义上的园丁,我就是一棵您栽就的一棵小树,修枝理叶的方式少不得粗糙,使得枝呀叶啊会疼得呲牙咧嘴哇哇大叫不已,但问题的关键是,我,这棵小树至少没有长歪。
我说不上是紫檀、水曲柳级别的栋梁之才,却也是在人生天地营造了自己风景的一棵杨树。可杨树能做什么呢?用来绿化,用来做烧柴,或用来造纸,总之我自认为我就是一棵还算有所值的杨树。
老爸啊!我庆幸你使我成为树哪怕仅仅就是杨树,而不是一岁一枯荣的草。
能以杨树营造自己的一爿风景,并以杨树的眼光欣赏一幅名为《世间》的巨幅画作,为这,老爸,我就感激您。
我不知道此生会不会升至父亲的级别,倘会,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不会打我的孩子,实在气急败坏的时候,我兴许会在他(或她)的小屁股上来一个仅仅有痛感的一掐,或是一拧。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