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诗歌贴着地面低低的飞
——我读张怀帆
(这是诗人王可田兄在地震期间写的文字,他同时在他编辑的《陕西科技报》里选了我的一首“抗震”诗歌。地震发生以来,我为只能作为舞文弄墨的诗人感到羞愧。诗何为?诗人何为?在民族和同胞罹难的时刻,诗是否可以有效地做到它本应有的担当?谢谢可田兄鼓励,这是我在“地震时代”收到的、对我个人的最温暖的问候。愿诗歌能救赎人类灵魂,愿诗人还“有用”。)
与张怀帆只见过一次。那是在延安,席间没顾上说太多,但他温厚和善的目光,让我凭感觉相信,这样的人是能够成为真正朋友的。
知道张怀帆却很早。大概是1998年前后,在《星星诗刊》上就看到他好几组诗,上面标明他是陕西人,我一下就记住了。此后,我常常猜想张怀帆到底是干什么的,多大年纪?直到最近,才约略知道他的一些情况。当得知他与我年纪相仿时,我回顾起自己98年前后的诗作和写作状况,就越发地佩服他。
直到第一次会面,稍后得到他惠赠的诗集和散文集,我才有幸全面认真地研读他的作品,并深入他的精神世界。
张怀帆的诗集名曰《一个人的小镇》。他在后记中说:“让诗歌贴着地面低低的飞……”,我以为这句话可以概括出他诗歌的风格和写作方向。在《低处的灯盏》一辑中,全是描写社会底层小人物的生活,充满了温情和关怀。我惊异与他诗歌中的小人物,总是坚韧而乐观地活着,没有半点怨天尤人,对命运和社会没有丝毫的憎恨。《卖土鸡蛋的大嫂》写的精妙传神,大嫂卖完鸡蛋,“她提着空篮子/走在回家的土路上/像一个下了蛋的母鸡,迎来了/一个呱呱叫的日子”。诗歌没有描写大嫂的卑微与辛苦,而是洋溢着生活的情趣和希望。《卖红薯的老人》,“滚烫的炉膛/一肚子火/每天,都有作品/新鲜出炉”,“老人,肯定不是/当官不为民做主/来卖红薯的/不为民做主的官/卖不出他这样的/好红薯”。联想为诗歌增加了阅读趣味,又隐隐传递出温和的批判。他写一个跪在大街,“像磕头机一样/重复一个动作”的老丐,“我无法知道他跪着背后的故事/就像我无法知道是什么夺走了他的/劳动力/为了活着/他出卖尊严//但更多的人绝望地活着/更多的人为了活着/在暗地里出卖了灵魂”,让人警醒并沉思。“乡下的好妹妹/这样称呼你时/我知道,自己是多么/恶心
虚伪”(——《足浴店的女技师》),自我的批判,带着我们共同审视人性的缺陷。
他还写捡垃圾的人、残病孩子、战争的创痕,并将之命名为“疼痛的暗伤”。看来,普天之下,芸芸众生的疾苦,莫不牵动着诗人敏感的神经,并为之祝福或祈祷:“让流浪的人/能有一堆救命的火/捡垃圾的老人/每天都背着小山而归/让打工而背井离乡的人/不再因一张欠条而命悬高楼/让疾病在绝望的人身上/停一停疼痛/让失去亲人的悲痛/都有所减轻……”
他倾情书写我们身边为生活劳碌的小人物的命运,关注现实,这里的现实却不是达官贵人、上流社会的生活现实。不知谁说过:“一个脑满肠肥的上流社会的人物,绝不比一个清洁工更高尚”。在今天这个时代,小人物的身上或许更能体现出人性的闪光点,他们的痛苦和欢乐更值得我们关注。在看张怀帆这些数量多、质量优异的作品时,我反复思考一个问题——什么是一个诗人的良心?在传统价值观念分崩离析、金钱主宰一切的今天,诗人的社会责任感与良知所剩几何?我想张怀帆之所以为普通人投注如此深切的关怀,不仅折射出他的生活态度,更是一个真正诗人道德情操的反映。
在《内心的萤光》一辑中,我读到小镇的安静,他一个人徘徊在河岸或是白杨林里,独享着内心的宁静和沉思的幽芬。组诗《火葬场》则把人们拉向对死亡的感悟和追问:“一个人,是谁的一段/旅程?/那把钥匙/藏在谁的手上?//关上一扇门/再怎么打开黑暗中的/另一种/亮?”。“烟囱,为什么总高高地/孤单/墙,为什么总黑魆魆地/沉默//一朵花/突然开得热烈”,“死”与“生”的强烈对比!为什么一朵花突然开得热烈?强烈的刺激触目惊心,令人深思。洞彻了死亡,生命就会大放异彩。“整整一个下午/蹴在我家门前矮墙上/一言不发”的那只乌鸦,就像命运或死神的预言,神秘惊悚,但又无法回避。对于死亡给予充分的体会和认知,就会更加懂得生活并珍惜生命。这种对生命终极问题的思考,使张怀帆的诗歌有了更深邃的理性空间和更高远的视野。
在整部诗集中,依我个人喜好,有两组最是偏爱。《信天游打湿的陕北》,是一组具有民歌风味的现代诗,尽情展示了黄土地上特有的人文风情,含蓄蕴藉,曲味余包,散发着无穷的魅力。诗中的情爱男女,他们的心思热烈而又矜持,甜蜜而又忧伤,欲说还休,在乡土的背景下曲折动人地展开。“地畔,两只鞋看守着/饭罐还热气腾腾/满山找不见/人影”(——《荞麦地畔的饭罐》),“谁的手轻轻覆在/一只捡地软的/手上”(——《背洼洼的地软》),这里有着中国传统诗画一脉相承的表现手法,给读者留下丰富的想象和审美空间。另一组是《雪国》。《白》、《轻》、《静》、《净》、《光》,莹澈的灵光照彻肺腑,把人带入一个唯美的冥想世界,“仿佛一次彻悟/一次洗礼/心变得辽阔
明亮”。两组诗在艺术上无可挑剔,几近完美,俊俏多姿,摇曳生情。
他的亲情文字则体现出另一种魅力。组诗《妈妈,求求你别走》写的凄楚哀婉,读后不禁令人动容,几乎也要落下酸楚的泪来;写给妻子的“想一想/靠着的两座坟/也很温暖”,言浅意丰;写儿子“他脐下/竖起一节五号电池/像新发的芽”,比喻的新奇令人叫绝。
《行走的大地》带我们开始了诗意的旅程。在米脂城他不禁发问:“小米粒一样大的米脂城/究竟藏着多少个貂蝉一样的女子”,车过米脂城,他把玻璃使劲摇下来,把头迫不及待地伸向窗外,突发奇想:“多么希望有一个女子惊喜地回过头说/看,他多像李自成”,潜在的幽默感让人笑出声来。他将散发工业气味的《石油》写得别具一格,“生为石油人/注定干一种消失的职业”,后辈们“来到我的坟前/是献上光荣的花环/还是不得不悄悄地安抚/一个无辜的罪犯”。诗歌撇开工业题材的陈词滥调,直接抵达事物的本质,并以一个石油人的身份作了真诚而又深刻的反省,其实这种反省也是整个人类的。
张怀帆的诗歌,题材广泛,内容丰富,既体现了殷殷的世俗关怀,又不乏对生命、死亡等等人类终极问题的形而上思考,既立足大地,又仰望苍穹。然而,最能代表他个人特色和创作实绩的还是对身边人物、事件真善美的发现和礼赞。在诗歌语言上,大量生活细节和场景的介入,增强了诗歌的现场感和生活气息;诙谐语言和幽默情景的镶嵌,为诗歌阅读的趣味性增色不少。
通过阅读,能够看出来,张怀帆对生活,这艺术的源泉,有着深刻通透的洞悉和理解,他的诗歌经过十余年的磨砺,已经具有了相当深厚的功力。他有鲜明的诗歌主张和非常明确的写作方向:“我永远不打算拍掉身上的土尘,心朝下、脊背朝下,让诗歌在场、及物、带泥、充血……”。我想,他今后所要做的,就是持之以恒地坚持下去,在不懈的追求中得到更高的提升和更大的突破。在风起云涌的陕西70后诗歌创作中,他有充分的理由值得期待。
阅读,是一种自我提升的有效方式。感谢怀帆充满生活感悟和悲悯情怀的作品,为我深入解读他的心灵和丰富的精神世界提供了契机,让我有机会矫正自己对生活的态度和写作的狭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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