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的邻居

第广龙参加诗刊社第九届“青春诗会”那年，我刚好从学校毕业，来到了和他所在的同一个油田。不过他在陇东，我在陕北。那时，也许是受青春和荷尔蒙的蛊惑，我也不合时宜且执迷不悟地爱上了诗歌，便给自己订了几本诗歌刊物，也常去单位的报刊厅阅读。从中，我不时地看到第广龙的名字，并读到了一种不一样的诗歌。那个时候，全国都在泛滥着汪国真式的白开水一样的小诗和痴人说梦式的朦胧诗（我对真正的朦胧诗心存敬意，但那时见诸报刊的多是追风却无质地的分行文字），第广龙的诗却灵性、及物、本色，有地下千米油层的热量，有巍峨钻塔的崇高，也有娓娓采油树的深情。于是，他的诗便成了我心中的一个高度，成为经常瞭望的地方。

“结识”第广龙不久，他就因为自己记者职业的原因来到我所在的基层采油队采访。这样，我们就在一个叫高沟口的小村的一间四面透风的“干打垒”里相识。那时的他，满面春风，谦虚儒雅，一身的书卷之气。我们六七个诗爱者毕恭毕敬且虔诚地聚在他的周围，听他谈诗说文，也询问他的“成长”经历。那时我才知道，他曾经是一个试油工，抬过油污的钢管子，吃过噎得掉泪的干馒头，守望过不见人烟的荒山头。而正因为如此，他走进了诗歌的内心，他打开了深情的胸腔……那真是我记忆最深的一次诗歌讲座和文学沙龙。从他的房间出来，我看见头顶一轮满月，杏子河水在房前清亮亮地流淌……

大概从那时起，我便养成了一种倾听的习惯。后来，当我们熟识，并以诗歌兄弟相称时，我都保持着安静和虚心。他无意好为人师，但的确做到了诲人不倦。在他一杯淡茶的办公室，在安静清淡的小酒馆，在黄叶零落的异地林荫道，在野花摇曳的山坡草地上，在参加诗会行进的汽车中，甚至在赴会的蓝天飞机上，我都静静地沐浴过他文学的智慧。是的，他怎么竟相信了我能听懂他那颗因为深爱而日益谦卑柔弱的心，因为和寡而飘散淡淡孤独的心，因为追索而隐隐疼痛的心？我常常以存在主义的眼光看待世界，有时间难免想到做一个诗人的寥落和悲壮，但第广龙却不时传递着豁达乐观、幽默自信和包容天地的大胸怀，我相信，这是另一种丰收和富有。

在他工作单位搬到西安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很少发现他的名字见诸报刊，我想许是在调换水土和自我调适吧。又过了几个月，还不见动静，便不由地想，从小城到都市，他该不会是迷失了吧？但又过了不久，我就看到了两本集子：一本诗歌，一本散文。方才明白，他是沉潜了，厚积薄发了。再后来，他在新浪开了博客，而且时时更新。这样，我便有了另一道“早餐”——每天早晨开启电脑，我都会迫不及待地去读他的新作。遇到好文章，一天都有好心情。

我真的很惊讶，不光对他的创作速度，更惊异于他的散文。以前我只想到他是诗人，只看到他的“动脉”。其实，散文这条“静脉”一直在流淌着，并且与他的诗歌有着迥然不同的风格。当然细细体味，心灵还是相通的，但却像操着两套语言系统。

对于见惯了充斥报刊的、端着架子写出的所谓“文化大散文”，被历史知识的勾兑、残山剩水无病呻吟感喟败坏胃口的我，在读了第广龙的散文后，真觉得像一股清泉流进心田。他的散文贴近大地、质朴清澈，闪着自由的心性和生命的光亮；他的散文，看不到绞尽脑汁的虚构，关注下半身的哗众取宠，高深不测的故弄玄虚，或者宏大叙事的口水铺排，引经据典的艰涩无趣，捶胸顿足的哭腔咏调。胡适说，好文章应该明白清楚，有能力动人，美。第广龙的散文，处处闪耀着人心的呢喃，智慧的警觉和语言的美感，冲淡质朴，让人享受，让人回味。汪曾祺说，散文应“大事化小”，第广龙的散文，事无论大小，情无论深浅，都娓娓道来，韵味悠长。一颗采菊的闲心，一缕映石的清泉跃然纸上。张爱玲说，散文是读者的邻居，邻居和我们有距离，但亲切。第广龙的散文正是这样的亲切，他更多的时候不像严肃作家板着脸孔用脑子写作，而是用眼睛、用鼻子、用嘴巴、用舌头。他重又让我嗅到了淡淡的植物的气味，尝到了街巷的小吃美味，看到了大地上四季更替的事情、听到了一个个在低处的人叹息中的笑声，并能时时遥望到生命的卑微却值得一过的光亮。朱光潜说散文可分三等：自言自语；向一个人说话；向许多人说话。文章最终考验的是人的胸襟和灵魂，第广龙因为是记者，行遍天下的他一定会打开更大更广的胸怀；因为是诗人，他会更加敏感地洞察到生命的疼痛，灵魂的微光。而我惟愿他在走远的同时还是读者的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