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初风云：张释之当面直谏，慎夫人闻言知过

　　内安外攘，得息干戈，朝廷又复清闲，文帝政躬多暇，免不得出宫游行。一日带着侍臣，往上林苑饱看景色，但见草深林茂，鱼跃鸢飞，却觉得万汇滋生，足快心意。行经虎圈，有禽兽一大群，驯养在内，不胜指数，乃召过上林尉，问及禽兽总数，究有若干？上林尉瞠目结舌竟不能答，还是监守虎圈的啬夫（官名）从容代答，并一一详陈，文帝称许道：“好一个吏目，能如此，才算尽职哩。”说着，即顾令从官张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张释之，字季，堵阳人氏，前为骑郎，十年不得调迁，后来方进为谒者。张释之欲进陈治道，文帝叫他不必高论，但论近时。张释之就秦汉得失说了一番，语多称旨。遂由文帝赏识，加官谒者仆射，每当车驾出游，辄令张释之随着。此时张释之奉谕，半晌不答，再由文帝重申命令，乃进问文帝道：“陛下试想绛侯周勃，及东阳侯张相如，人品若何？”文帝道：“统是忠厚长者。”张释之接说：“陛下既知两人为长者，奈何欲重任啬夫。彼两人平时论事，好似不能发言。岂若啬夫利口喋喋不休。且陛下可曾记得秦始皇么？”文帝道：“始皇有何错处？”张释之道：“秦始皇专任刀笔吏，但务苛察，后来敝俗相沿，竞尚口辩，不得闻过，遂致土崩。今陛下以啬夫能言，便欲超迁，臣恐天下将随时尽靡哩！”君子不以言举人，徒工口才，原是不足超迁，但如上林尉之糊涂，亦何足用！汉文帝方才称善，乃不拜啬夫，升授张释之为宫车令。
　　既而梁王入朝与太子刘启同车进宫，行过司马门，并不下车，适被张释之瞧见，赶将过去，阻住太子、梁王，不得进去，一面援着汉律据实劾奏。汉初定有宫中禁令，以司马门为最重，凡天下上事，四方贡献，均由司马门接收，门前除天子外，无论何人，并应下车，如或失记，罚金四两。张释之劾奏太、子梁王，说他时常出入，理应知晓，今敢不下公门，乃是明知故犯，以不敬论。这道弹劾奏章呈将进去，文帝不免溺爱，且视为寻常小事搁置不理，偏为薄太后所闻，召入文帝，责他纵容儿子，文帝始免冠叩谢，自称教子不严，还望太后恕罪。薄太后乃遣使传诏，赦免太子、梁王，才准入见。文帝究是明主，并不怪张释之多事，且称张释之守法不阿，应再超擢，遂拜张释之为中大夫，未几，又升为中郎将。会文帝携着宠妃慎夫人，出游霸陵，张释之例须扈跸，因即随驾同行。霸陵在长安东南七十里，地势负山面水，形势甚佳，文帝自营生圹，因山为坟，故称霸陵，当下眺览一番，复与慎夫人登高东望，手指新丰道上，顾示慎夫人道：“此去就是邯郸要道呢。”慎夫人本邯郸人氏，听到此言，不由的触动乡思，凄然色沮。文帝见她玉容黯淡，自悔失言，因命左右取过一瑟让慎夫人弹瑟遣怀。邯郸就是赵都，赵女以善瑟著名，再加慎夫人心灵手敏，当然指法高超，既将瑟接入手中，便即按弦依谱，顺指弹来。文帝听着，但觉得嘈嘈切切，暗寓悲情，顿时心动神移，也不禁忧从中来，别增怅触。于是慨然作歌，与瑟相和。一弹一唱，饶有余音，待至歌声中辍，瑟亦罢弹。文帝顾语从臣道：“人生不过百年，总有一日死去，我死以后，若用北山石为椁，再加纻絮杂漆，涂封完密，定能坚固不破，还有何人得来摇动呢。”从臣都应了一个是字，独张释之答辩道：“臣以为皇陵中间，若使藏有珍宝，使人涎羡，就令用北山为椁，南山为户，两山合成一陵，尚不免有隙可寻，否则虽无石椁，亦何必过虑呢！”汉文帝听他说得有理，也就点头称善。时已日昃，因即命驾还宫。嗣又令张释之为廷尉。
　　张释之廉平有威，都下惮服。
　　只是张释之这般刚直，也是有所效法，仿佛萧规曹随。他从骑尉进阶，是由袁盎荐引，前任的中郎将，并非他人，就是袁盎。袁盎曾抗直有声，前从文帝游幸，也有好几次犯颜直谏，言人所不敢言。文帝尝宠信宦官赵谈，使他参乘，袁盎伏谏道：“臣闻天子同车，无非天下豪俊，今汉虽乏才，奈何令刀锯余人同车共载呢！”文帝乃令赵谈下车，赵谈只好依旨勉强趋下。已而，袁盎又从文帝至霸陵，文帝纵马西驰欲下峻阪，袁盎赶前数步，揽住马缰。文帝笑说道：“将军为何这般胆怯？”袁盎答道：“臣闻千金之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不侥幸，今陛下驰骋六飞，亲临不测，倘或马惊车覆有伤陛下，陛下虽不自爱，难道不顾及高庙太后么？”文帝乃止。过了数日，汉文帝复与窦皇后、慎夫人同游上林，上林郎署长预置坐席。待至帝后等入席休息，袁盎亦随入。帝后分坐左右，慎夫人就趋至皇后坐旁，意欲坐下，袁盎用手一挥，不令慎夫人就坐，却要引她退至席右侍坐一旁。慎夫人平日在宫，仗着文帝宠爱，曾与窦皇后并坐并行。窦后起自寒微，经过许多周折，幸得为后，所以遇事谦退格外优容。俗语说得好，习惯成自然，此次偏遇袁盎，便要辨出嫡庶的名位，叫慎夫人退坐下首。慎夫人如何忍受？便即站立不动，把两道柳叶眉，微竖起来，想与袁盎争论。文帝早已瞧着，只恐慎夫人与他斗嘴，有失阃仪，但心中亦未免怪着袁盎，多管闲事，因此勃然起座匆匆趋出。窦皇后当然随行，就是慎夫人亦无暇争执，一同随去。文帝为了此事，打断游兴，即带着后妃乘辇回宫。袁盎跟在后面，同入宫门，待帝后等下辇后，方从容进谏道：“臣闻尊卑有序，方能上下和睦，今陛下既已立后，后为六宫之主，无论妃妾嫔嫱，不能与后并尊。慎夫人就是御妾，怎得与后同坐？就使陛下爱幸慎夫人，只好优加赏赐，何可紊乱秩序，若使酿成骄恣，名为加宠，实是加害。前鉴非遥，宁不闻当时‘人彘’么！”文帝听得“人彘”二字，才觉恍然有悟，怒气全消。时慎夫人已经入内，文帝也走将进去，把袁盎所说的言语，照述一遍。慎夫人始知袁盎谏诤，实为保全自己起见，悔不该错怪好人，乃取金五十斤，出赐袁盎。妇女往往执性，能如慎夫人之自知悔过，也算难得，故卒得保全无事。袁盎称谢而退。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