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没有留下年轻时的照片,只留下母亲出嫁时的两幅枕头顶刺绣
第四章
从父母身上找到我的生命之魂
面对道貌岸然的道长,面对握有生杀大权的县官,面对无法抗拒的黑暗,母亲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在县衙门的大堂上,她用自杀来发泄愤怒和抗争着自己的尊严!
二十三
发生这一幕不久,寡妇二婶就去世了。寡妇二婶的家人提出要分张大师的家业,父母同意分给她一座山头。于是,这场匡日持久的官司总算结束了。双方打官司折腾的都是张大师的家产,所以土改时我家被划为中农。
父亲回家那天,父母守着火盆聊了半宿。
母亲一边往火盆里抖落着父亲衣服上的虱子,一边诉说着一年来的遭遇,说到孩子的死,母亲哭了。
父亲却说:“嗨,死了好,活着也是受罪!”他满腹怨气地发着牢骚,“真是看破世事惊破胆,阅尽人情寒透心!我二弟刚死,他败家的老婆就来诬陷我……要不是你当堂吞下大烟泡,我说不定要蹲几年大牢呢!你说这败家的世道……”
父亲觉得这一年多的监狱蹲得太窝囊,实在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天天躺在炕上生闷气。他决定去奉天找点事做,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就不受张大师的气了。可是,就在他准备动身去奉天的前一天夜里,我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天半夜,只听欻啦一声,窗户纸忽然被人撕下来了。
被惊醒的父母看到月亮地里站着一帮背枪的,以为来了胡子。
父亲急忙赔着笑脸上前应酬:“各位长官,穷家寒舍的,没啥像样东西……孩子他妈,快给长官烧水沏茶煮鸡蛋!”
一个当官模样的说他们迷路了,让父亲送他们去金寨。
金寨离我家二十多里路,父亲知道此去很可能就回不来了,可又不敢不去,只好对母亲说:“我去去就回来,你带孩子先睡吧!”
母亲说,那天晚间的月亮很大,她站在门外的山坡上,望着那条落满霜雪的白亮亮的山道,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太阳出山,也不见父亲的踪影。
第二天,母亲带着哥哥姐姐跑了一趟金寨,从金寨回来她就病倒了。她觉得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太险恶、太难熬了。父亲刚从大牢里出来又被人抓走了,连死活都不知道。
可是,再难熬也得活下去。从此,母亲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在这孤零零的山沟里打发着艰难时光。
第二年春天,终于接到父亲托人捎来的一封信,说他被抓去当兵了。捧着这封信,从不落泪的母亲放声大哭,总算知道父亲还活着呢。
春天,母亲带着哥哥和姐姐开始种地。农忙时节忙不过来,母亲就到山外的村里雇来几个帮工,为了让帮工好好干活,母亲给他们做高粱米面菜团子吃。清晨三点,天刚放亮,母亲就起床到高粱地里折下一堆高粱穗子,然后将高粱粒子搓下来自己推磨磨成面,再到菜地里拔来白菜剁馅、合面、包菜团子……中午,帮工们看到母亲挑着两桶菜团子,像一阵风似的飘到地头,没有一个不佩服母亲能干的。
兵荒马乱的年月,在这深山老峪的山沟里,母亲带着哥哥姐姐每天晚间都是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的……
这天夜里,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忽然听到哐哐的砸门声,母亲急忙把哥哥和姐姐推到炕梢,用被子把他俩蒙上,拎着铁棍子问来人是谁?只听门外厉声吼道:“痛快开门!再不开门就把房子给你点着喽!”
母亲只好哆哆嗦嗦地点着灯,打开房门,只见几个胡子拉碴的家伙闯进屋来,进屋就翻箱倒柜,把所剩不多的几件衣物全部拿走了,仍不甘心,一个家伙指着炕梢的哥哥说:“把他给我带走!张大师总不能看着他的孙子没命吧?”
母亲像疯了似的抱住哥哥死不撒手。可是瘦小的母亲哪是一帮胡子的对手?眼看着哥哥就要被拽走了。这时,母亲忽然发现拽我哥的人有点面熟,急忙说道:“这位大兄弟是老戴家的三黑子吧?”
三黑子一听母亲叫出自己的小名,顿时一愣……
我姥姥无师自通,会给小孩看病,谁家孩子有个头疼脑热都来找她。三黑子两岁那年出麻疹出不来,高烧不退差点憋死,是姥姥给开的两副表药救了他。
“三黑子!”母亲厉声喊起来,“你要丧良心,就把我们娘仨一块带走!你不怕遭报应,要杀要砍你就动手吧!”
听母亲这么一说,三黑子急忙松开哥哥起身跑了。
胡子走了,母亲却搂着哥哥、姐姐一直哆嗦到天亮。
每当有月亮的夜晚,母亲就一手拉着哥哥、一手拽着姐姐,站在我家院子里,望着我家门前那条曲曲弯弯、很少有人走的山路,盼望着父亲的归来……
直到第二年冬天,一个月亮大好的夜晚,终于看到一个细高的身影从山下走来,母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知道自己的眼神不好,急忙叫眼尖的哥哥……
果然是一身戎装的父亲。
数天前,母亲得知张大师从开原县城回来,不慎从马车上跌下来过世了,就急忙给父亲去了一封信。父亲被抓到张作霖的部队以后,长官看他有文化,就让他帮助长官干些抄抄写写的差事,接到母亲的来信,就向长官请假回来处理丧事。
父亲给张大师的丧事办得很隆重,按照道教规矩,用石头给张大师在南山的松树林里砌了一座坐棺,因为张大师是坐着过世的。小时候,我从不敢走近那片松林,总怕照片上的老头从坐棺里钻出来抓我。
随着道长的仙逝,父亲终于回家了,从此在这孤零零的山沟里,带着一家老小过着艰难、清苦,而又与世隔绝的日子。
但是,父亲被抓去当兵的这段历史,却成为父亲一生的“污点”,进城以后,他想找份正式工作都很困难。我们这帮子女也因此受到牵连。哥哥的工作能力很强,但一辈子连个股长都没混上。我呢,由于父亲的“历史问题”连共青团都没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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