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红

红石，位于长白山区、松花江上游，依山傍水，风景秀丽。长白山和松花江，一向是人们对祖国东北的代称。这里的人们，生活在白山松水之间，有一种格外的骄傲。

五月，这里正当春暖花开的季节。站在松花江边眺望两岸群山，浅灰之中浮起一片片云白，那是山杏、山梨开的迎春花。这足以使人们心旷神怡。但稍过些时日，当群山染上淡绿时，会看见悬崖下涌起朵朵红云，这当然比云白更挑动人们的春心，甚至会使人油然而生敬意。红云就是被当地人称为靠山红的花群。春日里山上山下树花草花颇多，黄色白色居多，也有些染上淡淡的粉色、蓝色，唯有靠山红，红得出群，正是“红颜知己实难遇吧”；再加上靠山红专门生长在悬崖陡壁，常与松柏为邻，想要采下一束靠山红细细端详，可需要人的勇气和智慧的。所以它自然被人喜爱，被人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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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靠山红的美，可远观可近赏。远观是离不开它所处的环境的。五月六月，靠山红开花的季节，山林由灰变绿，清新的春风带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芬芳气息，百灵、布谷、山雀叽叽喳喳地咏唱，像嗓子里含着水一样清亮，靠山红的红云一朵朵、一片片，似害羞似骄傲千姿百态，镶嵌在悬崖峭壁旁，陡坡突坎上，被附近的绿色的大小树木陪衬着簇拥着，这是任何盆花没有的壮观之美激越之美。放开视野，远山近水、远水近山，浑然一体，这就是靠山红的属地、靠山红的家园呀！近赏靠山红，它在春花中花朵最大，五片粉红的花瓣围绕着深红健壮的花蕊，每个枝条都有友好相伴的数朵，花枝招展，一棵树上有几十上百朵，株树不多，但挨在一起，所以远看似红云一般，闻一闻，还有着淡淡的清香呢。靠山红的花期要比其它树花长，从树的枝叶刚刚冒芽一直开到枝叶繁茂，一月有余。

欣赏着赞叹着靠山红的美，不由想起向我介绍靠山红的人来。

也许是气候的原因吧，地处东北的长白山区，气温比较低，即使春暖花开，也是地上的草花居多，山上的树花，常见的是杏花梨花，靠山红在这里并不是漫山开遍，没有人指点，乘车路过走马观花，难以见到它的红云。这也是一旦发现就要惊艳的原因之一。

我是在二月来到红石的，那还是冬天。我父亲是从市里下放来到红石的，生产队要给我们家盖房子，冬天不能盖，但是可以备料，门窗需要木料，需要到山林里伐树，伐树在冬天最好。那天，两辆爬犁停到我家临时住处门前，第一辆有两个人，第二辆只有一人，他们约我同去，坐到第二辆上。当然还需要做些准备的，要穿得暖一些，腿上要扎绑腿，要戴好棉手套，戴好棉帽，特别是棉鞋一定要扎紧。他们告诉我，不用带吃的，他们已带够了。我注意到，第二辆的赶爬犁人也在注视我。他是一个年轻人，完全是他们告诉我的一身装束，手握一根很长很软又很结实的枝条，是赶牛用的，当我看到他的脸时，我不禁吃了一惊——长得太好看了，一张黑里透红的脸庞埋在狗皮帽子里，浓眉大眼，红润的嘴唇上是微黑的髭须，尖下颏下露出红色的围脖，稍稍一动就显出全身浑壮的力量。他见我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对我说，“上来吧，坐那破被里，别嫌埋汰，暖和着呢！”山东口音，刚一张嘴，就漏出笑意，很随和。

下坡、过江，江面上冻着厚厚的冰雪，然后来到对岸，他们说以江为界，对岸就是靖宇县了。岸边很陡，有一条紧贴着的小路，在岸边路上走了不多远，有一个豁口，从豁口上山，进山就是树林，树高林密，遮住了太阳，他们说这是原始森林，好木料都在这林子里。几乎没有路，就是在雪上走，积雪有一米厚，没有爬犁真是寸步难行。

“小子，可别小看刚才那豁口”前面赶爬犁的大叔回过头对我说“当年杨靖宇就是从这里去桦甸县磐石县的，不知道走过多少回啦！”听着，我立刻心生敬意。

到地方了，他们寻找着最好的树种椴树，用锯用斧子将它放倒，“顺山倒啦——”喊了十多次，他们说够了，该吃饭啦。大家就坐到雪窝里，树墩上，拉我的小伙子给我带来了吃的，他从怀里解开一个紧扎在腰上的包，掏出来，原来是玉米饼子和大咸菜疙瘩，“吃吧，不凉”，他脸上还是笑。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拨开身边的雪，露出里面的银白洁净的雪，摘下手套捧起一把微微握一下，又笑着对我说：“吃它就不干巴啦，还解渴呢！”示意让我也像他一样吃雪。嗨，还真是别有风味，吃一口干粮咬一口咸菜再塞进嘴里一把雪，一种从来没有的香！但是，吃了几口之后，我就觉得不好吃了，看着他们几个都像吃肉似地，不一会儿就吃光了，我手里的饼子才吃了一少半。我问：“你们在家就吃这个？”小伙子想了想，说：“干活累了，能吃饱就行。”我还追问，他一边整理着包袱皮和衣扣，一边慢慢地答：“有啥？苞米面，土豆大萝卜，再加上咸菜疙瘩呗，放点油就是开荤啦……不过，能吃饱。”“肉呢？”“肉？一年能吃几顿吧……”

我们打开了对话的匣子。

他告诉我，这队里多数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全大队这个小队最穷。他叫杨琪，今年25了。他四岁没了妈，八岁跟着他爸来到这里，十二岁他爸又病死了，现在家里只有他一人。山东那边有奶奶，但是几年挣的钱来往一次就花光了，几年没回山东了。

说到这，旁边两人开始逗他，“小子，你问问他，没好吃的嘴馋，说不上媳妇，下边馋不馋？”“那还用问，我和他一样，也没媳妇呢！”……我们都笑了，可是杨琪这次没有笑，他低着头，几乎要把头扎进雪窝里。

“老弟（此时我已经告诉他我的名字和年龄），这块可好看啦，特别是开春，山砬子开起靠山红，村头开起糖李子，比哪都好！”他岔开话头，重现笑容。

“靠山红？”

“对呀，开春我领你去看。快啦，还有两个多月，开了江，雪化光，种上地，靠山红就开啦！我们老家沂蒙山那把它叫映山红，杜鹃花，比这开得多。……开春我一定领你去看！”

“干吧，去了树头，拽到爬犁上，天就快黑了。快干，可别碰上熊瞎子啊！”打头的一说，大家就干了起来，等我们回到村里，天已经黑了。

后来，我和杨琪哥成了好朋友。尽管我们差距很大，他是文盲，我当上了公社中学的老师，但是，我们彼此知心。听说我怕蛇，雪化得差不多了，他就领我爬山，告诉我哪里开靠山红。

现在，我真的看到了靠山红！

有一天，我要给学生们讲一讲《白杨礼赞》，矛盾先生以西北黄土高原上“参天耸立，不折不挠，对抗着西北风”的白杨树，来象征坚韧、勤劳的北方农民，歌颂他们在民族解放斗争中的朴实、坚强和力求上进的精神。读着想着，突然从白杨想到了这里的靠山红。这里的靠山红，东北松花江边长白山中的靠山红，不也像西北黄土高原上的白杨可以礼赞一番吗？他们本来是南方的树种，可是不惧严寒，生长到东北的高山上，不挑地点，不讲条件，开放在岩石边石崖上，被人喜爱、被人尊敬，也应当被人景仰的。如果白杨象征着西北农民，那靠山红就象征着东北的农民，象征着和杨琪哥一样的为祖国建设吃苦耐劳心灵美好的农民！

阳光灿烂，春意融融，清粼粼的松花江水映着绿油油的长白山。山上，那悬崖边陡坡上的靠山红红云，美不胜收，它会永久地映照在我的心中。

1970年5月5日写  2016年9月12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