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先生
·刘振墉·
马先生是我们家房客,我家住后进,马先生住在前排的街面房,
记得傍晚的时候,我正在天井玩耍,被母亲喊进房里,轻声地对我说:“晚上你跟马先生到乡下去,听他的话,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马先生带我出门的时候,又喊上他的好朋友、在街头摆香烟摊的孙先生。一条狭窄的青石板路两旁,全是低矮的平房,开着一些小店,这就叫做“街上”。走完青石板路,到了乡下的一户人家,天好像已暗了下来,这家的里里外外,我没有留下丝毫印象。大人们喝了一会儿酒后,就拿出一张纸来,要我首先在上面用毛笔画个“十”字。我不知道为什么,但牢记着母亲的嘱咐,就在马先生指头捺着的位置,手抖抖地划上了一横一竖,接着在座的几个人也都在上面画了字。办好正事后,马先生他们几个人再不紧不慢地抿着酒杯,吃着花生米闲聊。
我特别瞌睡,眼皮真有千斤重,脑子里一片迷糊。好几次勉强睁开眼睛,只看到豆油灯的火头在眼前跳呀跳的,灯头上还结了大大的灯花,灯光只隐约照亮着桌子大的一片,看不清房间周围是什么样子,总觉得阴森森的,心里有些害怕。
不知道大人们什么时候喝完酒离开那户人家的,只记得当我醒来时,正伏在马先生的背上,他驮着我在街上走。一颠一颠的,一会儿我又昏沉沉地睡过去,什么时刻到家脱衣上床的,一点也不晓得了。
直到我长大以后,才逐渐弄明白那天夜里在纸上画的那个一横一竖的分量。原来在几年前,我家卖了一块农地,本来写下的是活契,即本人或其子孙,可以在经济情况好转后,随时赎回来。可是眼前的饥荒实在熬不过去,只好重新写下一张死契,俗话叫做“卖绝了”,由我这个男孩做代表去签字画押,找回几斗救命粮。
有一天,大街上的德信泰杂货店,开办刨烟(刨旱烟丝)业务时办酒,马先生应邀时也把我也带去了。回家时我又早早睡着,中间醒了一下,发现是伏在马先生背上,正沿着界河边上走。
马先生开着一间小杂货店,卖些旱烟、水烟、表芯纸、原藤丝、竹制农具等十几种货物。据说他年轻时就从老家来这里学生意,直到成家、盘下门面自己开店,已住了二十多年。他的本金很少,卖的货,有的是从大街上“德信泰”批来的,也有的是从石庄镇上的“徐大生”家批来,等卖完了货再去交账,赚个批零差,蝇头小利,只能勉强维持温饱。
马先生中等身材,我记事时他已经四十大几了,是个好好先生,不管见什么人总是客客气气的一脸笑,与周围邻居更加融洽友好。他又乐于助人,我家有事拜托他,他都能尽心尽力办好。他读过私塾有文化,我的母亲是文盲,仅有的二十四孝、十二生肖、二十四节气等知识,多是从马先生处听来的。马先生的女人马奶奶,性格比较内向,没有生养过小孩,很喜欢我们,待我特别好。
从七岁起,就食于亲戚家四年。那时正是抗战的胶着时期,日伪军在镇上筑据点,新四军打据点,几次反复。战争使得社会上的经济活动几乎完全停滞,马先生的小店再也无法维持,只好回到他的张黄港老家种田了,所以我回家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这样一位敦厚仁慈的长者,他的形象一直活在我的记忆里,我非常希望,能带上小礼物去看望他,道一声感谢。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他去世或许已经有三十甚至五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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