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闭目而视”
(2012-08-25 12:3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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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
分类: 随笔 |
汉语里原本没有“闭目而视”这个语料,将“闭目”和“视”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有着内在矛盾的词,用虚字“而”长期焊接在一起,构成具有特殊意味的个性化短语,不自谦地说,是本人对汉语的一个小小的贡献。
人的生命实在妙不可言!日常生活里,我们像上紧的发条,自顾自伴着时间的节奏匆匆走着,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和纷纷扰扰的事,往往会被圆睁着眼瞳却又浑不在意的我们忽略乃至遗忘。到了万籁俱寂的夜晚,当我们阖上眼帘,机缘巧合时,一切则会在刹那间复生。我们的心灵似乎有一种特异功能,它总是见证着、也储存着旅途上的一切,即使这一切已潜伏在地壳深处,心灵的魔盒一旦打开,五花八门的影像和声音当即布满天空。
回想起来,类似的体验于我似乎早已是一种常态。上大学期间,有一年冬天回到久违的故乡,与父母热切地聊过家长里短,独守火炉之际,还曾酝酿了一首描述这种奇特体验的题为《一个冬日的夜晚》的诗:
从此,读过这首诗的朋友,一见面动不动就议及“闭目而视”,因为这是大家都曾有过的精神状态,故而引起了他们的共鸣;从此,夜半的“闭目而视”,也定型为我构思每一首诗时自觉的行为,甚至造就了我的渐趋明朗的诗观——那时的我,执拗而又武断地认为“内省是诗歌切入世界的唯一方式”,“闭目而视”则是我的心灵与世界进行对话的起点。
1997年,个人的第一册、迄今为止也是唯一一册诗集出版之际,我索性便用“闭目而视”命名。这个怪怪的命名,激起了著名诗歌评论家、首都师范大学教授吴思敬先生浓厚的兴味,他在为我的诗集作序时,将我的“闭目而视”提升到美学层面,称之为“灵视”,并引用了一系列中外诗人、作家的论述予以印证(见“附录”)。更有趣的是,九华山一位大德高僧,还为此邮购了一卷我的拙著,在他心中,也许是错把我引为同道了,年少轻狂的我,当时居然给他题写了几句没轻没重的赠言,这可真是贻笑大方!现在看来,我的“闭目而视”,与佛家禅门的“打坐”这一必修课确有相通之处。佛学的“空无”思想,既强调世间的色相本来就是“空无”的,也强调以“空无”之心去看待世间的色相。而要达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种境界,闭目打坐实为必由的路径。当然,我的“闭目”是为了“而视”,佛教弟子的“闭目”则是为了“不视”,二者的指向是迥然不同的。
恍恍惚惚进入中年,“闭目而视”也自然而然成了我修身养性的方式。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这是圣人的高度,我等凡夫俗子可望而不可即,但在这个喧哗与骚动并存的时代,如果能经常“闭目而视”,对自己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进行一番盘点、梳理、反思和拷问,我们渺小而浅薄的心灵也许就会变得博大、深刻,我们有限的人生也许就会实现价值和意义的最大化。正如铃木俊隆禅师所说:“知道生命短暂,所以尽情去品味每一天、每一刻,这就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人生。佛来的时候你会欢迎他,魔来的时候你一样会欢迎他。……这是不会有烦恼的人生。有一百年可活固然美好,但只有一年可活也同样美好。”
附录:
这本诗集的题目好怪——“闭目而视”。按常理,“闭目养神”则可,“闭目而视”总不免让人感到蹊跷。
说奇怪,也不奇怪。因为任悟所指的“视”,并不是一般人生理上的视知觉,而是指诗人进入创作高峰状态后的一种内在的视觉,或许也可以称之为“灵视”吧。
在美学史上,18世纪初英国美学家夏夫兹伯里早就提出过审美的“内在眼睛”的说法:“我们一看到一些行动,觉察到一些情感,我们的内在的眼睛也就马上辨出美好的、形状完善的和可欣羡的。”苏联作家阿·托尔斯泰在向青年作家的讲演中指出:“凭借内在的视力来看所描绘的对象,来创造作品,这就是作家的法则。”我国作家张洁在小说《方舟》中也提到:“人和人的眼睛是不同的。每个人的瞳仁,实际是长在自己的心灵上,他们只能看见各自心灵所给予他们的那个界限之内的东西。”
优秀诗人的内在的视觉,或者说“灵视”,就像一副魔镜,戴上它,事物坚硬的外壳就被打开,平凡的东西中会放射出异彩。内在视觉的这种作用,是外在的肉体感官所远不及的。雨果在他的小说《笑面人》中议论道:只有“瞎子才能看见肉眼里看不到的东西”,因为瞎子是凭借“心灵的眼睛”来揣摩现实的。实际上,在中外文学史上并不乏优秀的盲诗人,荷马、弥尔顿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当然,发达的内在视觉,并不是以必须失去肉体的外部感官为前提的。生理正常的诗人一样可以有卓越的内在视觉,能于极平凡、极细微之处发现美,能于常人司空见惯的地方发现诗。
任悟就是这样一位诗人,他生理的眼睛是正常的,但这不影响他另有一双心灵的眼睛。为启动其内在的视觉,他惯用的方法,就是“闭目而视”。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年的许多人和事/纷纷如感觉灵敏的蝙蝠/黑压压地/从四面八方飞来/揪着时间的钟声/在你身前左右摇荡”(《闭目而视》)。这就是说,对诗人而言,闭上生理的肉眼,心灵的眼睛就自然张开了,奇异的意象超越时间和空间呈现在面前,从而为诗人的创造提供了广阔的心理背景和丰饶的心理素材。最生动形象地展示了诗人这种创作习惯的则是《一个冬日的夜晚》一诗:
暗红的光镀在墙上
眼前一片迷离惝恍
我怔怔地独坐
……
一些精灵在缓缓显现
半明半晦中
有的消逝,有的出场
黑色的裙裾
野猫的叫声小了、哑了
我蜷着手,背靠在椅上
两眼渐渐闭合
冥想、冥想,故人、故乡……
在两眼闭合的情况下,像入定的僧人一样冥想,故人、故乡……纷纷进入想象的视野,这是诗人对自己的创作情境与创作心态的逼真而生动的描绘。正是这种独特的创作方式决定了任悟诗歌不同于他人的独特的美学特征:有现实的厚重感而不流于板结;有哲理的思考而不流于空疏;有意象的涌动而不流于繁乱。
仔细考究一下,这个集子中给人印象较深的作品,似乎正是诗人“闭目而视”的产物。像这首《你是谁》:
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
在太阳系喷薄而来的光瀑中
在地球椭圆形的弧圈中
……
在精子与卵子结晶的群体里
在黑头发黄头发棕色头发飘扬的丛林里
在辉煌的宗庙或斑驳的族谱里
在上帝、天使、魔鬼之间
在生/死、真/假、有/无之间
在你、我、他之间
这是一篇“天问”式的作品,一首现代的“人之歌”。诗人没有采用严格的科学语体来传达形而上思考的结果,而是调动起“灵视”,那超越时空的种种意象纷至沓来,这就为诗人的选择与改组奠定了基础。
再如组诗《城市叙事》,以一个来自乡村,告别了古典田园的青年的视角,切入现代城市的繁忙、喧嚣的日常生活。题目虽标为“叙事”,却不同于传统的叙事诗,它不以完整地展示一个生活场景或多方位地塑造人物为目的,而是一种诗性的叙事,即透过在现实生活中捕追的某一瞬间,展现诗人对事物观察的独特角度以及某种体悟,从而对现实的生存状态予以揭示。诗人在写作这组诗的时候,固然从现实生活中撷取了素材,但没有停止在对生活的临摹上,而是睁开了心灵的眼睛,因而才对城市的喧嚣、枯燥的生活有着迥异于常人的发现。诸如写到城市地铁车站时忽来神来之笔,仿佛看到了“老庞德神情恍惚,笔直的双腿/步出地铁车站/一张又一张花瓣似面容/照亮了他的生命”。实际上,这景象是现代任何一个地铁车站也不可能看到的,只能是“闭目而视”的结果。
任悟在与我的通信中曾概括过他的诗学主张:“我向来以为内省是诗歌切入世界的唯一方式,缺乏心灵体验就无法构成真正有智性的作品,纵使强行操作出来,也是机械的僵死的东西。”我想这段话不仅提供了解读任悟诗的一把钥匙,同时也是对当代青年诗歌美学思想的一种丰富。
任悟和我神交已久,但由于住在不同的城市,极少见面。我只知道他忙于编报、组稿,是个称职的编辑,也知道他在写诗,却不知道他写了这么多的闪烁着生命之光的好诗。欣喜之余,写下如上的感想,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