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人的尊严

——读《生死课》

宋家宏

胡性能的中篇小说《生死课》发表在《十月》2017年第5期，在中国当代小说中，别具一格。

作家走进了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令人畏惧，避之唯恐不及，他们是给死人送葬的人。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在当代没有统一的职业名称，收殓、整容、司仪，各有自己的名字，那是殡仪馆里他们自己圈内才知道，而且是近些年来才逐渐得到的命名。在民间，从事这个行业的人，各地有各地的名称，在吾乡被称为“端公道士”。他们从事的是“贱业”，自己也是一群被社会看不起的“贱民”。只有高额的报酬，才能吸引从事这个行业的人。在当下的这个行业，敲诈勒索也成为常态，使得这一群人更加不受人待见。死亡意味着腐烂，僵硬，恶心，所以多数人不愿意去触碰死者，甚至不愿意在生活中提到或想到死，更不愿意接触与死人打交道的人，认为他们“晦气”。避而远之，唯恐晦气沾身，嫌弃的目光遍及全社会。

产科医生令人尊敬，社会所有的人都知道她们的职业名称，在人们的心中，她们像天使一样美丽。从事生命另一端工作的这群人确是令人厌恶、躲避、畏惧的。孔子当年从事过殡葬业，这一事实数千年来一直被刻意掩藏、避讳。他们被人漠视，漠视到没有统一的职业名称，在人世间没有尊严。然而，有生必有死，生老病死是一个循环往复不可否认的人类自然规律。从事生命两极工作的人，都有自己的尊严，自己丰富的内心世界。理解了他们，也许我们的生活可以变得更加美好。

《生死课》写出了主人公小久这个在人世间没有尊严的人，在别人告别人世时还给人最后的尊严。当他宿命般地不得不从事这一职业之后，他倾尽心力把这一职业做到最好。他修复被毁损的死者的面容，整顿自己的队伍，操练正步，统一着装，黑色的西服令家属感到庄严、肃穆。不仅仅是为了在与老蝙蝠的竞争中获胜，也是他从自己被人歧视的人生经历中，从自己渴求别人的尊重里，懂得了对人的尊重。小说关注人的尊严，写人死后的尊严，读过之后会令人想起，我们每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有没有尊严？

在这个世界上，粗暴地对待别人，漠视别人的生命，更不懂得尊重别人尊严，已经成为常态。许多人被别人粗暴地对待，又粗暴地去对待别人，在狼的面前是羊，在羊的面前又成了狼。循环往复，司空见惯，我们的内心对此已经麻木。人们在求生的活动中，常常找不到尊严，往往还要以放弃尊严为代价。死后的尊严，是更为奢侈的一件事，少有人谈起。在一个活人都不被尊重的世界里，就更别说对死者的尊重了。

胡性能在这篇小说中写出了一个平民英雄。小久，这个被人世间所漠视的人，被人视为满身晦气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却是一个具有英雄色彩的人。他英雄般地勇敢面对死亡，他看透了生死，他的内心有强悍的力量。胡性能写他收殓死者的过程中，淡定，沉着，细致入微，那些细节足以悍动读者的心灵。没有强大的内心力量，难以如此冷静。然而，他又保持着一份在这个世界上难得的善良。善良，常常与脆弱相伴，强悍则与野性相随。能如此面对死亡的人，他的善良尤为珍贵，小久的强悍与善良相生相伴。少年时代遭遇牢狱之灾，回归社会后，他只想找一份工作，平安地过自己的生活。鬼使神差地他从事了他从小就想逃避的环境和职业。在这个不受人尊重的行道里，他尽力地尊重着别人。从开始的第一单活，他就小心翼翼地尊重着当地的风俗，不让他背下楼的死者碰了别人家的门框。他把自己挣的辛苦钱分一半给了同伴锅盔，而锅盔并没有付出多少力。他尊重老蝙蝠，也得到了老蝙蝠的尊重。在明知锅盔为收礼金而举办的节庆上，只有他送去了礼金。他的善良，也许可以从他有一段小学的快乐时光里寻找到根源，他的小学老师齐老师曾善良地对待过他，是个曾鼓动起他梦想的老师。他是一个优秀的人，他的品质使他把殡葬作为一种事业来做。他的善良与执着使他的事业做大了，公司发展了。他甚至成为了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构想了“树葬”，人死之后，深埋于荒山，一人一棵树，最后长成高大的乔木，满山开满了鲜花。这是他的理想，也是他对人走向终极最后的尊重。小说的这一结尾，使这篇写死亡，写丧葬，题材决定必然有着一些灰暗色调的作品回归了温暖与明亮，使小说充满诗意。让我们每一个人得到安慰，死亡，也不再那么可怕，那么阴沉、寒冷。

这个世界本不应该属于粗暴与歧视，产科医生把人们迎接到世界之时，充满了欢乐，他的一生都应该充满温情；在生命的另一端，被善良与尊重所对待，他的一生才是完整的，美好的。这是我们的理想。

儒家文化不谈鬼神，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在孔夫子那里，没有彼岸世界，他只说现实世界。我们这些浸淫在儒家文化中成长的人，忙于世俗的功名利禄，在世俗中打拼得伤痕累累，往往丧失尊严而不自知，对死亡的终极问题常常是逃避。这构成了我们的生死观。在这个文化中，孔夫子自己从事过的殡葬职业，在他建构的文化体系中却成了必须避讳的事，这真是莫大的讽刺与幽默！胡性能的中篇小说《生死课》刻画了小久这一形象，描写他对死者的尊重，重新唤起我们对生死观的思考，关注人的尊严，思考人的一生都应该是受到尊重的一生。

     （作者简介：宋家宏，云南大学教授，云南省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2018·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