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窑

出窑的“工作服”是两条麻袋。

前面的窑口里还烧着火，断了火的这几个窑要马上清理出来，好腾出地方上新坯。

我还是幸运的，因为，窑里已经清出很大一片空地。可以直接进窑，省的大冬天在外面冻着。因为现在是数九隆冬，半夜的时候，石头都冻得咧了嘴。

窑里没有电，电线扯在窑上面，谁上班出窑谁就拿了电线先到窑上面把电接上。电，是36伏的，手直接把裸的电线头拧在一起。只要你的手脚不沾上水，并没有触电的感觉。

一个灯泡的电压是9伏，度数是200瓦，四个灯泡，串联起来，就是36伏，800瓦，从窑上的投煤口吊下去，窑里面立时一片雪亮。

身上的所有衣服扒个干净，全都塞进麻袋里，然后放在窑外面。鞋是千层底的布鞋，加厚的。还有一条麻袋把下半身围起来，除了遮住隐私还要保护私处，烫了哪里也别伤了小弟弟。

出窑的车子是一个铁架子，停在那里，就斜斜地立着，你可以把砖四块四块地往上码。车轱辘是死胎的，没有里带，车子就相当沉，空车子也要有把力气才推得动。

从外面提了一桶冷水，放在窑里不碍事的地方，你放心，你喝不着生水，因为用不了一刻钟，那水就开的翻花，因为，此时窑里的温度还是接近100。

所以，进的窑来，你要赶紧装车码砖，那千层底的布鞋不是已经烫脚，而且还会着火，窑里到处是还没燃尽的煤灰堆。你就是千万小心，也总会踏在上面，就是没踏在煤灰上，地面的温度也是接近100。

手套当然必须戴着，那手套非常简单。你看见过汽车里带么，对了，就是那个里带，割了有足球大小的圆，最上处有一个切口，你把手伸进去，切口地方就套在手脖子上了。

“手套”搭在砖上，腾地会冒出一股蓝烟，砖还是暗红的，砖的温度超过100。

新来的，五分钟还没有装满一车砖，你要赶快跑出去，在窑外面喘上一阵。然后再冲进来，再把砖装完。窑厂里也有吹风机，没有用，吹在窑里的还是热风，而且，把窑里的砖末煤灰吹得满天。

就是不吹，砖末煤灰也是满窑里飞扬，不是800度的灯泡么，这会也是只看见一个个暗红色的小点。

觉得喘不开气，觉得脚下像火在直接烧烤了，你就先出来呆上三分两分钟。

外面的零下30多度的气温，也足够你清醒的。

千万别昏在窑里，就你一个人，没有人看见，等着看见了，你也上天了。

再硬的汉子，在窑里也挺不过半个时辰。

汗水从你身上所有的毛孔往外喷嘣

头发分出许多柳子，小溪流水一样的顺着眼睛，顺着下巴，脖子，在你浑浊的身体上冲出道道斑驳

眼睛不敢去揉，因为已经揉过无数次，灰尘的渣滓磨的根本不能张开

就那么极力地，勉强地眯起一条缝隙，忍耐着碱水一样的汗滴杀着眼睛。

不能穿衣服，湿透的衣衫出了窑门就变成坚硬的盔甲，会把你的肉冻结在衣服上

尽管衣服可以防止锋利的砖的棱角划破皮肉，可是衣服会划破

划破的衣服，汗碱拿透的衣服穿不了多长时间的，实在不敢舍得

划破的皮肉，可以结成疤，再长出来。烫破的水泡就像刀子在剜你，好在破的地方会接踵而来，不等你疼这里，别的，又碰了，烫了，破了

上上下下的伤口都在招呼你，真不好意思特意去顾一个地方，干脆，爱咋咋的吧

思想在这一刻已经停止，就是机械的动作，就是出来进去的奔跑

你就是一架机械。而且有许多优点，比如，没有噪音，应变自如，不用电源......

热，免不了，呛，不会戴上口罩么？不行，口罩倒是发给你，可惜，你别说戴，就是张着大嘴你也觉得喘不开气。

红色的砖末，黑色的煤灰，你一个劲地往嘴里吸，不吸不行么？不行，你要喘气。

水舀子要慢点伸进水桶里，所有的红的黑的灰土已经漂浮和沉在水的上边下边，你别惊动了它们。

在你的水舀子已经进入水的中间部分的时候，要快速端出来。这样，水下部分的灰土还没触动，水上部分的还可以推开。

你的身上，汗水似乎都流尽了，就想着恨不得把这一桶水都端起来干了。

就是这一舀子水，你也别想喝进一口。那是开水。

倒出去一半，窑外面抓把雪，再抓把雪。看见那雪在开水里变黑，融化。

喝了，喘了，你终于知道，你还没死。

满了车子，正好200块。

车子的车把朝天立着，就是举高胳膊也够不着，跳起来，抓着车把，落在地上，要站稳，在窑里可别倒了车子撒了砖。撒在地上的砖，装起来，可没有码在垛上的好装。

不过，比起“面包”砖来，还是强得多。

面包转，是在装完窑之后，垛塌了。

塌窑的原因有许多，比如，投煤时，碰了砖坯，装窑时，没装好。总之，塌了，还要那么继续烧。窑，已经封口开烧了，不可能打开重装。

坯子是乱七八糟倒下的，烧出来也是七扭八歪的，大都是圆鼓隆都的，像是面包那么丰满。

面包砖最难装，没个模样，还卖不上价钱。所以，一般不计定额，谁赶上了谁倒霉。反正都有赶上的时候，抓不起来，一车装不了几块，推起车来还容易散了掉下来，还得重装。

车子是半自动卸车的，推在砖垛跟前，找好距离 。要先在地上摆上四块砖，叫“腿”，好把砖垛在上面。搬下机关，使劲一送，车里的砖就立在那里了。车子要轻点拽出来，别碰了砖垛。

“腿”必须立的结实稳当，千万不能大意对付。200块砖压在上面，不能摇动，要立的住。立不住，砖倒了，你就有活干了。三九天的，外面可是冰天雪地，而你还光着屁股。

你说我先不管了，先去装别的，一会，等穿了衣服再来收拾这些。也许可以，如果砖垛还有其他空闲的地方。那砖垛是一行行摆出来的，你半空里另起一行，下面，你怎么摆？

没立结实的可能还有原来摆好的砖垛，你的这车没立好，倒了，也把原来的给碰了。

这一下，你从热带跑到寒带。

你干活的速度可谓是天下一流。

用不着人家看着你。

不仅外面的砖等着你重新垛起来 ，里面的砖还等着你快点运出来。

窑，是转圈的，前面的火一窑一窑往前赶，后面的坯子一窑一窑往后装。循环往复，没有停下的时候。

终于，你干完了你的定额。

洗澡的堂子还有水，还挺热的。

就是，那水已经黑红相间。因为，有许多人已经洗过。黑的，是身上的泥浆，红的，是从嘴里吐出的痰液。

换点水，傍边就是喷着热气的胶皮管子 ，再“泡一壶”。

可是，你已经精疲力尽，不，你已经接近崩溃。

除了澡堂里面还有水之外，你什么也没看见，整个人，就那么扔进去。

头，担在澡塘子的边上，身子就往下滑，你想用手支撑住什么

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你好象进入螟蛉状态，直到，你完全滑进水里，喝个大概。

秦砖汉瓦，三千年历史。水坯6斤，干坯5斤半，红砖，5斤

我永远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