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手暖风

邵顺文

威海是一座有风的城市。在没有来到这里的时候，朋友们告诉我，这个季节尽量不要去威海，因为这时间，威海除了风以外，别的还没有什么能够特别引起人的关注。

提前一天到达威海。很遗憾的是，约定的三位朋友中的一位突然来电告诉我，他因公需要赶往济南一趟，事前的计划不得不暂时搁浅。我觉得不可思议，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脸上吹过，冷冷的。终于明白，那是风。我轻轻地抚了抚自己的脸颊，滚烫滚烫的，放手之后，那烫似乎还留在我的掌心。我知道，所有的失败、失算、失落、失意，都会在人生必经的道口，像路灯一样等待着我。我能够做些什么？伸出手去，以我掌心里可以燃雪的温暖，温暖了命运之扇向我煽动的每一股冷风。

不躲避命运对我的惩罚，不在命运为我树立的山峰之前止步，以我的孱弱之指，去拨动命运的琴台上每一根细若游丝的琴弦——用心聆听，生命会是怎样一曲壮怀激越的颂歌？

要感谢生命带给我们的灾难，它让我们的心变得更加坚定；要感谢生命带给我们的病痛，它让我们的身躯变得更加强壮；要感谢生命带给我们的风雨阳光，它让我们的日子有苦有乐，每一天因此才神秘而且充满了意想不到的惊喜。

沿着漫长的海岸线行走。天空平实地铺在我的头顶，仿佛一张颜色浅淡的绸缎。海安分地铺在我的脚下，仿佛一张颜色鲜艳的绸缎。那是一张何其蔚蓝的绸缎呀。船在远远的地方以我感觉不到的速率行驶着，像一只只小小的鸟儿停在绸缎上，仿佛一不小心就会从这湿漉漉的、滑碌碌的绸缎上跌下去一样。我行走在这两幅巨大的绸缎之中，感到这两幅绸缎正在以某种让我惊讶的速度向彼此靠拢。我感受到了在苍茫天宇与辽阔海洋之间，我的渺小，我的博大，我的压抑，我的舒展，以及我的不可复制与不可代替。风从我的正前方向我袭击过来，那阵势，似乎想要把我卷进这两幅绸缎中的任何一块——飞上天空或者坠入大海，成为它们中一块绸缎的一部分，成为这两个巨大色块中的一点色斑。我的头发被风树了起来，像树木的枝杈。我伸出了我的手掌，朝向我的正前方，推了过去。我感到我掌心的热量，正在慢慢消化并且汲取着风能，那风，正在我的掌心里，依附着，停驻着，像温柔的画眉，或者缓缓呼吸的狮子。

他乡，是个容易让人想念故乡的地方。当我以一个游子的眼神回头寻找，我才发现，我已经彻底失去了最初的参照物。是我背离了故乡，还是故乡抛弃了我？我不得而知。一天一天，我在这条叫做人生的路上行走着，为了底线的温存与所谓的理想，我忽略了对故乡的牵挂与回顾。这一刻，作为故乡标记的母亲的叮咛犹在耳畔响着，像岁月深处伸出来的一把鞭子，轻轻抽打我麻木的灵魂。在对母亲的呼唤中，我轻轻坠入了梦乡。

醒来，依旧是清晨。一地的白色填满了我的眼前。“下大雪了”。我下意识地叫了起来。心，仿佛被漫地的雪花搂在怀中一样，暖暖的。而窗外，雪依旧在纷纷扬扬地飘飞着。

起身出门。凛冽的寒风迎面包抄了过来，像觊觎已久的狼。我下意识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朝向前方。风向着我的掌心撞了过来，像一只一只扑上来的狼爪。但是，当它们在我掌心逗留的时候，我清晰地意识到，它们的威力已经削弱了许多，如同一朵朵坚硬的棉骨朵，在经历了阳光的洗礼以后，绽放成一枝枝柔软的棉花。

又一个朋友向我发来信息，说他今日将要去京，我们的活动需要推迟。在风中，我一边看着信息，一边感慨不已。我究竟还要把旅途中的失望扛在肩上多久，才会见到属于自己的那一轮日出呢？

伸出手去，轻抚自己沧桑的脸。让掌心里可以融雪的温暖，温暖每一滴从眼角滑落的泪珠，温暖每一只迎面而来的风的爪子。

雪继续落着，风继续吹着，我独沐在异乡的风雪之中。年的气息，在雪花中显得越发生动清晰。原来今天小年呵，我恍然对自己说。在这个应该安生呆在故乡的此刻，他乡也是我的故乡呀。这么想着，一个已经没有故乡概念的人，心中就多了一份眷念和牵挂，也多了一份温润和流连的感觉。他乡的雪花，以自己的圣洁温暖着我的时候，我正在以自己的手掌温暖他乡的凛风。今生，我已经并且将会拥有无数个这样的故乡。我满怀感恩，喜极而泣。在生之风雪旅程，我无法留下什么，只想把我身体里传自母亲的那腔暖意，通过我的掌心交给这一片片收容我的土地，交给这一片片土地上吹拂过我的每一抔风雪。

以手暖风，我心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