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票根

邵顺文

我们需要重新检阅自己的过去。这时候，我想到了往昔的代言人，一张又一张揉皱的票根。

那些写着不同出发地、目的地的票根，记载着流淌过的时光，走过的道路，滴落的泪珠与汗水。看着它们，我百感交集。它们像一张又一张叶子一样，像一抔又一抔雪花一样，像一片又一片阳光一样，与我不期相邂，和我促膝长谈，把我送抵一个又一个地方。

在怎样的时刻，我的手中拥有了一张张票根？当我忧伤，我就握紧了一张，我握着它去寻找更加广阔的天空，那里的空气，像酒一样，可以稀释我浓烈的忧伤情结；当我恨，我就握紧了一张，我握着它，去寻找我的敌人，我的私敌与公敌，我要与我的敌人正面交锋，直到他向我举起白色的旗帜；当我爱，我就握紧了一张，我握着它，去寻找我的爱人，我要给她捎去我为她准备的礼品——幸福。就这样，我握着一张又一张票根，去了无数个地方，并从无数个地方返回自己心灵的故乡。这些不起眼的纸片，带着我一次次出发，又一次次归航。每次出发，我都意气风发，可是每次回归，我都头垂气丧。

那些辽阔的海洋，那些广袤的平原，那些挺拔的高山，那些葱郁的草原——当我握着一张又一张票根去造访它们，它们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当我怀着刻骨的仇恨奔袭敌人，它们提前透露了我的行踪，致使我一次次进入了对手的伏击圈，一次次溃不成军，仓皇败退；当我带着铭心的爱去接近它们，它们却给我坐上冰冷的椅子，让我在彻骨的寒意中，无功而返。这些年来，这些月来，当我作为一个忧郁症患者，期望它们可以治愈我的顽疾，它们却加重了我的症状，让我痛不欲生；当我作为一个复仇者，期望它们可以为我消灭仇敌，它们消灭的不是仇敌，只是我燃烧的火焰与坚强的意志；当我作为一个恋爱者，期望它们成全我和相爱的人时，它们没有成全我的念想，却让我一次次碰壁，一次次饱尝失恋的痛苦彷徨。

哪一天，我不曾泪流满面？哪一天，我不曾悲痛欲绝？哪一天，我不曾心如刀割？哪一天，我不曾与自己阴阳两隔？生命中的每一天，我都信心满怀，可是，握在手中的票根，却总是把我载相相反的方向。这让我一次次怀疑自己，怀疑命运，怀疑活着与存在，怀疑那不朽的时光年轮。但是，无论世界在我的身上抽打了多少疼痛的鞭子，无论我的心里留下过多少血肉模糊的伤痕，我从来没有放弃过生活，没有放弃过对疾病的抗争，没有放弃过对敌人的通缉，没有放弃过对爱人的追寻。在这从不气馁的坚持、坚守与坚秉中，那一张又一张票根，那一个又一个命运刻意安置的陷阱或者圈套，让我脆弱狭隘的灵魂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锤炼与抚慰。被伤害与苦难抚慰过的心，才会像春天的大地一样，长出葳蕤的花草树木。

我检阅过去，也就得到了对逝去岁月的不屑和对眼下时光的珍惜。当我看着脚下的土地，想象着每一个坚韧的时令，我的心中充满了对生活的敬畏。我忽略了无数人对我的爱，尽管这些爱都超过了进位的基准，可我依然毫不犹豫地把她们降阶为零。对你的虔诚，使我笃信，拒绝她们给我的善意，正是对她们最好的善意；拒绝她们给我的爱，正是对她们最好的爱；拒绝她们给我的温暖，正是对她们最好的温暖。火车隆隆，载着我和我的命运从过去走向未来。那一张张皱折的，残破的，发黄的票根，告诉我，它们乃是我生命历程中最丰富的养料，如同水或者我那神经质般的善良、脆弱与忧伤。它们告诉我，有积累，才有高度；有疼痛，才有幸福；有泪水，才有欢笑；有失败，才有辉煌；有黑暗，才有黎明的召唤和曙光。

现在，我再一次站在命运的风口浪尖，手里紧紧握着那张通向你的票根，握着我一生的方向与责任——我相信，这一次，我将不用返程，我将不会返程。我做好了我能够做好的一切准备，我告诉了你我的世界里最大的秘密，我告诉了你我愿意为你失去的所有，那些功名，那些利禄，那些安静得如同午后湖面的宁静祥和，我都愿意从我的地平面上划出去，直到我一无所有，直到我再也买不起返程的票据。流浪的脚步，往往伴随着一颗乞望安定的心；而安定的脚步，恰恰会与一颗不安的心相伴相依。这一刻，我奢望你给我安定与温柔。这一刻，我是负数，是零，是爱的宇宙里那微不足道的请求与渴望，是镶嵌在漫长黑暗中那一对火一般的眼睛——请收容我，收容我一路漂泊的疲惫与劳顿，收容我对你的祝福与拥抱，收容我的爱、我的笑，收容我的长处与不足，收容我的誓言与泪水，收容我一路投奔过来的单程票根——把所有的这一切，收进你的眼睛，收进你的手心。在我轻轻亲吻你的玉手的那一瞬，请相信，我向你传递的最原始最真挚的信息——请和我一起保管这一张珍贵的单程票根，它是我今生唯一一张单程票根，从今以后，我非我，不，我开始成为自我——所有一个人出发一个人返回的日子，将变成两个人肩并肩的歌唱。终结与开始，如同星星与黑暗把世界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色调一样，把我的人生拉上了迥然相异的坐标。风慢慢进入我的喉管，那是我对你的呼唤。时间如此令人着迷，她像花一样绽开着，成为我为你献诗的谱者与乐符。某一刻开始，你的名字，成为了我生命里相依相伴的一半，或者全部，宛如永不折回的射线。

在所有实名制的车次上，你若在，我则在。在所有风风雨雨的日子里，你若幸福，我便拥有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