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螺

邵顺文

在连云港海边，我淘得了一套海螺。这套海螺是我在与一个海边饰品摊点上与摊点的主人就一个唐冠螺讨价还价之后，摊点的主人为了气我，从他的柜子里取出来的。我在和他讨价的过程中，因为杀价较猛，他差点没有噎着。于是，我们不欢而散。就在我走了几步以后，他突然大声叫我：“乡下人，我这里还有一套海螺，你一定会喜欢的，不信你过来看看。”

我“扑哧”一声笑了。刚刚和他讨价的时候，为了杀价，我对他说我是乡下人，他正拿我的话噎我呢。于是，我又赶了回去。他从一个破旧的纸箱里，摸出一个和茶盘面积相近的纸箱。纸箱的外面破破烂烂，我估计即使是扔在马路上，捡垃圾的乞丐也不会把它当回事。纸箱上面有字和图案，但是，字和图案均已经无法看清。我只能看到浅浅的蓝色漂浮在浅浅的白色上。那蓝，那白，分明是一种历史的色泽，彷佛一张沧桑的脸。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这个破纸箱，里面现出了十多个大小不一、形状不一、色泽不一的海螺来。我的眼睛，一下子被这些绚烂多姿的海螺吸引了。

他用手指着这些海螺，一个一个地告诉我，每一个海螺的名字，特性，产地，以及各自珍贵的程度。为了让我相信他的话，他又拿出了一本书，在书上分别找出了这些海螺的图样，对照实物给我看。我被这套海螺的丰富多彩震惊了。这套海螺中包括两只南非的蝾螺（South African Turban），它的贝壳大而厚重，螺塔低，螺层少，体层大，壳口敞开，螺轴极厚，并延伸至壳口下缘，看起来非常漂亮。南非蝾螺的网上标价一个在二百五十元左右，属于螺中珍品。纸箱中还有夜光螺，红螺，笔管螺等等，共计十五只海螺，让人爱不释手。

我住的地方没有专门陈列饰物的橱柜。海螺跟着我回来以后，我还是把它们放在那个破旧的纸箱里。我把它们一个个取了出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每只海螺，都仿佛是我的知音。它们的生命已经不在，但是，我分明觉得它们依然鲜活地生活着。每只海螺，都经历了漫长的时光和遥远的空间才来到了连云港，而今，它们又随着我来到了淮安。我和它们之间一定有一种难以分割的缘分，否则为什么它们会来到我的地盘，与我相依相伴？它们最初是怎样来到连云港的，它们分别在什么海里生长过，又因为什么原因从大海来到了岸上？怎样偶然的原因，使得这么多的海螺得以相逢在一起？死亡的海螺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向彼此传达内心的问候和祝福？如果生命不息，那么属于它们生命延续的海螺现在正在哪里生存着？活着的海螺能够听到亡螺的忠告与建议么？我轻轻地拿起一只南非的蝾螺，放到自己的耳边，听到从它的内部发出的轻轻的声音，那声音，像从我的身旁轻轻刮过的风，像一声一声短促的叹息，像泪水悄悄滴落的声音，像沉重的呼吸，像开心的笑。我把它轻轻放到了纸箱里，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思索，我发现，那风，那叹息，那泪水，那呼吸，那笑却没有跟着它回到纸箱，而是留在了我的耳畔。

我知道，拥有这套海螺，不会让我拥有多少幸福，却会让我拥有无尽思索的痛苦。我绝不会从它们的外表获得快乐，但是我一定会从它们留在我耳畔的声音得到一些关于生命、自然的启示。这是我真正收藏这套海螺的原因。严肃的价值与意义总会让人内心产生疼痛。这些小小的海螺，它们代表着自身的过去，也代表着自身的现在与未来。它们是自己的主宰，即使死了，那些缤纷的色彩，生动的线条，流畅的结构，深情的表达依然属于它们自身，我们可以打碎一只海螺，但是，你如何可以打碎一只海螺的往昔与未来，如何打碎一只海螺的前世与来生？

每一只海螺，都是一个实存的表达。死亡也是实存。我们可以从它的躯壳中，得知它从哪里来，它经历了多长时间的风雨。就这个意义而言，每一只海螺所意味的，又远非其自身。它是一片海的代言人，它是漫长岁月上一个时点的演说者。它看似无动于衷，实则内涵无限哲思。它以自己的方式叙述岁月更迭、沧桑变幻，但是，能够听懂它叙述的人，并不多，所以，它孤寂、绝望，它自卑、消沉，它伤心、哭泣，在无人理解与无人理睬的堕落中，它代表世界，却为世界忽略不计。

当我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眼睛与心放在这些小小的、不起眼的家伙身上的时候，我一次又一次回到了它们所在的时代与疆界。我在对它们的回顾中，了解了历史残忍的面目与内在。历史淘尽了多少的时光与存在？这些微小的生命，能够以标本的方式留存下来，应该算是不幸中的一个万幸吧？

一个海螺代表着一个世界——如果你认真探究，你可以从这小小的世界窥见我们身处的大世界。海螺是自己的宇宙，又是这大世界中的一个小世界，大宇宙中的一个小宇宙。人何尝不是如此呢？看到海螺，我仿佛看到我自己：我有着海螺般的孤寂、绝望，自卑、消沉，伤心、哭泣，在无人理解与无人理睬的堕落中，我代表世界，却为世界不齿。但是谁能够否认海螺的美和海螺留给我们的遐想呢？再卑微的海螺也是一个宇宙，我们也是自己的宇宙，是自己的王侯将相与主人，无论时空如何叠换，都无法否认我们的实存与我们留下的光彩。

生如海螺。这套珍贵的海螺里面，暗藏着风云变幻的宇宙之中一些不为人知的答案。我相信即使我用一生的时间去探究，也不会搞清楚其中任意一只海螺对于自身、对于自然的价值与意义。真理永远不能抵达，而真理也从不否决自己的魅力在于其向心力以及可以无限接近的本性与可能性。我非常乐意加入到这支海螺的队伍中，成为第16只卑微的海螺，成为它们中的一员，成为它们的叙述者与聆听者。叙述和聆听正是我这一生所要从事的主要职业，即使我身在永不安宁的流浪之中，我也不能忘却我生存的价值与责任：像海螺一样，展示自己的宇宙光华灿烂的美，像海螺一样，解释并演示关于命运关于自然的奥秘与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