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流满面的下午
(2010-09-13 19:3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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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卿楚州珍珠塔淮剧《杨家将》冰心苍穹读者散文邵顺文文化 |
分类: 每日一题 |
泪流满面的下午
邵顺文
大约三十年前,淮剧在我们的家乡很是风行。几乎所有的村民都会唱上几句淮剧。不管是在农忙中,还是在农闲时,淮剧从来就没有远离过我的耳朵和生活的土壤。那时候,像《杨家将》、《孟姜女哭长城》、《岳飞》等,我基本可以完整地唱出来。也就是那时候,我从淮剧中学到了基本的历史知识和文学知识,并对写作产生了兴趣。今天,当我回忆自己的童年,我必须说,是我们本地的淮剧给我灌输了写作的乳汁。我对淮剧满怀感激。像《杨家将》的剧词我至今依然记得:八千岁你不提搬兵我绝不讲,提起了搬兵好一似箭穿胸膛,千岁(啊),请坐石凳听我言讲……
村长邵子阳家有好几本淮剧的剧词,那种老式的油印机油印以后装订而成。我在他家的竹席下发现了这几本剧词的时候,特别眼馋,好想把他们据为己有。邵子阳是一个唱淮剧的好手,他唱的《孟姜女哭长城》、《杨家将》我迄今难以忘怀。质朴的村民们,把淮剧当成了自己文化的阵地,无论收成如何,淮剧的声调始终没有歉收过。
近些年,人们渐渐淡漠了一路相随的淮剧。淮剧在青年人中已经变成了古董。我在淮安楚州来回多年,知道只有一家小型的VCD、DVD制造商还在生产与销售淮剧方面的碟片。我见到过这位制造商。说真话,当我得知他正在做着这样一件并不赚钱的营生的时候,我非常尊敬,并充满了莫名的感激。我用我们家乡特有的方式表达了对他的敬意,用满满一大杯酒,向他致敬。
淮剧团还在。以前淮剧团中的几个角色,我非常清楚。像杨小楼,就是一个几乎被我们神话了的人物。其实,我压根儿没有听过杨小楼一句淮调。但是,大众的传播,让我熟悉并深深铭记了他的名字。直到今天,通过百度搜索,我才知道杨小楼并不比我大几岁。但是,在我以前的感觉中,杨小楼似乎是个从清朝活来的长寿淮剧唱将。我的直觉中,他似乎就是我隔壁村庄的庄邻。实际上,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他真正的生地。可是,这丝毫没有影响淮剧在我心目中的神奇地位,也没有影响杨小楼在我心目中的神奇地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一个没有神的人很容易倒塌下去。多少年来,我从未谋面的杨小楼就这样以我心中神灵的位置统辖着我。百度知道,1964年出生的杨小楼,5岁开始登台演出,13岁考上淮安县戏曲训练班,主攻老生、小花脸,他音色宏亮粗犷,唱腔淳厚,富有激情,演技精湛,文舞兼备。他先后在《平原作战》、《奇袭白团》、《智取威虎山》、《莲花庵》、《摇钱树》、《叔嫂情》、《屠夫》、《血染袍红》等剧目中担任主要角色,在编剧、导演方面也颇有成就,他先后编写并导演了《摇钱树》、《莲花庵》、《万花船》等剧目,为西路淮剧(老淮调)的传承发展作出了较大贡献。一个人能够得到这样的评价,应该没有虚度吧。
楚州有一个淮剧团,几乎每天都在演出淮剧。他们的剧团演出地点位于楚州区工会。我经常路过工会,也经常看到他们演出的告示。但是,我一直以为,他们的演出不会有多少人看。还有多少人能够记得淮剧呀?今天下午,我专门来到这个剧团。在进口处,我交了三元钱,就获得了一场淮剧《珍珠塔》的观看权。没有门票,大家还是那样互相信任的。我交了钱以后,站在门口观察。有两个剧中的角色正在化妆。当一些年岁较大的顾客过来以后,演员就从妆台上起立,给他们散发香烟。这个待遇我从头到尾没有享受到。我明白,这些老年的顾客一定是他们的老戏友了。给戏友散发香烟,让我想起当年我的父亲唱淮剧撑花船时候抱拳作揖的姿势。小小的城区,再现代也依然能够看到当年的影子。多么淳朴的乡风呀!看着观众与演员亲切交流,我虽然不免有些冷落,但是内心却感到由衷的开心。毕竟,有一支稳定的队伍还在坚持演出,有一支稳定的队伍还在坚持捧场。时下,这样一片净土能够继续存在,真让我感到欣慰。
我找了靠前的位置坐下来,静静地观察起这个小小的剧场。剧场是以前楚州的一个老电影院改造而成。场内的设施非常简陋。舞台上,是两扇折叠式的屏风,中间竖立着一块长方形的牌匾。牌匾上是一幅刺绣的观音图像。观音端坐于七朵莲花之上,神态安详、宁静,让人倍感温馨。整个剧场里的温度调节设施是两台陈旧的柜式空调和八扇老式的台扇。空调没有开。台扇在转着。剧场大约有三十排位置,每排十五人。在第一排位置的正上方,悬挂着四顶老式的照明设施。这灯,和我在浙江的灯塔博物馆看到的一种古旧灯塔类似。舞台的两侧,还有同样的四顶。整个剧场的陈设,我所能够列举的,大约就是这些。
我坐下来的时候,剧场里还只有几十号人。但是,当演出开始的时候,我转身一看,剧场里已经人满为患。他们都是老年人,有人是自己的孩子搀扶着过来的,有人是拄着拐杖来的,有人是坐着三轮车来的。男的女的,我估计平均应该有七十岁吧。我坐在位置上,他们的眼睛从不同的方向向我射来,让我多多少少觉得自己是个异类。他们中很多人喜欢抽烟。坐在我前面的女人,不停地抽烟,熏得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但是,因为我年龄比他们小得太多,我只好打消了劝阻的念头——他们在于我的父辈与爷辈之间。
下午的剧目是《珍珠塔》。年少的时候,我看过《珍珠塔》电影。关于《珍珠塔》,我记得一个主要人物:方卿;一句主要台词:方卿你若有高官做,铁树开花结铜铃。但是,真正演出的时候,我发现台词与我看的电影有所不同,也许,这是演员二度创作的成果吧。在《珍珠塔》中,演员的台词有着明显的现实感,大篇幅的排比、夸张、比喻的手法,增加了剧情的感染力。《珍珠塔》的主要故事是这样的:青年方卿因家境贫困离开老母投奔姑丈陈琏家,谁知姑姑为人势利对方卿很冷淡,方卿一怒之下准备回家,陈琏的女儿翠娥赶忙把方卿请到自己房中,并偷偷把家传的珍珠塔藏到点心盒中交给方卿。陈琏很喜欢方卿决定把女儿许配给他,方卿大为感动拜别了陈琏,却不想在途中遭遇强盗,珍珠塔被抢走,强盗不知底细把珍珠塔拿到陈琏家典当。方母以为儿子方卿被强盗所杀,投河自尽后被老尼所救,在老尼的规劝下留在了白云庵。翠娥偶然知道了方母在庵中居住本想接她回家却被方母拒绝,原来方卿被人所救后来还金榜高中,方卿和翠娥终于历经艰难喜结良缘。剧情看上去简单,但是演员演绎得却非常深刻。他们把整个剧情划分成见姑、赠塔、劫塔、哭塔、庵堂会、羞姑六个部分。我觉得划分比较准确,但是若是能够做到每一部分的名称都与塔关联起来,应该更妙。演出中,主要角色方卿由两个演员分别扮演。而与此相反,另外则有一个演员串演了两个角色,当然都非常成功。
时值中秋,楚州的温度应该有二十几度。演员们穿着的衣服基本都是长袍大褂,而且还是里一层外一层,剧场的空调无法使用,仅有的八台电视也都让给了观众。演员在上面表演的时候,为了达到逼真的效果,还必须把照明灯打开。我坐的地方比较靠前,所以能够清楚地看到演员脸上不断流淌的汗水。心里不由觉得感动。演出的时候,坐在不同位置的观众们,不间断地从自己的座椅上站立起来,走上前去,给演员小费。他们有人给十元,有人给二十元,有人给五十元,有人给一百元。当他们颤颤悠悠地走上前去,把手伸向演员的时候,你会不会和我一样,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我前排一个位置上的老大爷,前后几次走上台去,给演员小费。他的腰是驼的,人的臂膀比较宽阔。他头上的头发比较稀疏而且很短,寥寥无几的头发,没有一根是黑色的:一色的白。他上身穿白衬衫,下身穿黄短裤,腰系一根长长的白布条。当他一次又一次到台上赠送小费的时候,我一次又一次热泪盈眶。我一边被剧中的情景打动着,一边被局外的情景打动着。整整一个下午,我泪流满面。
我们为什么不能丢掉祖宗留给我们的宝贵的东西?回到《珍珠塔》剧情,你会明白,其实,在现代的淮剧中,每一个人就潜伏在我们的身边,那剧情中的每个人都是我:我就是方卿,在饱尝命运的捉弄后,要给命运一记响亮的耳光;我就是翠娥,满怀着对正义与公理的信任与追求,并迎来由此导致的果实累累的秋天;我就是方卿的姑姑,我势利,卑劣,目光短浅,并最终为自己的势利付出代价。当你明白这么多的角色的影子在我们的身上都有所体现的时候,你会明白:究竟应该从剧情中获得一个怎样做人和做一个怎样的人的基本答案。
如果有一天,我有机会可以和这个剧团的朋友们促膝长谈一次,我想告诉他们:他们演出的每个角色,都不单单活在过去,而且活在当下,活在未来。为此,我要向他们的表演表达我最崇高的尊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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