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台中日报》发表邵顺文散文《在黑夜里》

执着的黄鹂

邵顺文

如果我们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人类在承受着从梦想到现实距离的煎熬，那么这显然是不公允的。在我所生活过的每一天，我都能够感觉到动物或者植物为了生计所支付的努力。它们所担当的失败与经历的挫折，也许比我们的状况要严酷得多。

那天，在老家二楼卧室休息，天快要亮的时候，我突然被一阵“笃笃笃”的声音惊醒了。那声音，像是一个凿子在凿墙上的砖块，又像是一只手在敲打墙上的玻璃。由于晚上睡得晚，我困意未消，不知不觉就又睡着了。但是，过了一会，我又被这连续不断的“笃笃笃”的声音吵醒了。究竟是什么在作祟呢？我大惑不解。

顺着这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发觉声音来自二楼的玻璃窗户。我吃惊的是，虽然窗户不停地“笃笃笃”的响着，但是，我根本看不到是什么在敲击它。莫非是地震？可是也不对劲呀，如果地震也不应该只有窗户在震动。难道这大天亮的，还真有什么灵异的事件发生？我于是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向着窗户走了几步，我要看看这背后隐藏的“元凶”。

在距离窗户大约两米的地方，我看清楚了，原来是一只黄鹂在用劲地啄着玻璃。她的通体比较暗淡，不像我想像的那样艳丽。上半身的羽毛为青灰色，下半身为灰白色。她的喙比较长，为浅红色。因为她的身体较小，与窗户上木框的颜色接近，所以刚刚我没有看不清楚。我看到她的时候，她似乎也看到了我。她好像停顿了一下，或者说，在短暂的那么几秒钟或者十几秒钟里，她用自己的方式“思索”了一下。她需要判断我的来意出于什么动机。当她看到我没有什么恶意的时候，她又开始“笃笃笃”地啄起玻璃来。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这么些年来，我还没有见过一只鸟不停地啄玻璃的。她把自己悬在半空，像一架小小的直升飞机停在那里一样。她一刻不止地啄着窗户玻璃，那样子，似乎在和这扇窗子斗气，似乎要把这窗户啄碎，又似乎这窗户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一下、两下、三下……她不知疲倦地啄着。“笃笃笃”的声音一如刚才那样，震动着我的耳膜。

她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倔强地啄玻璃呢？我站在那里，仔细地观察起这块玻璃来。通过观察，我看清楚了，在窗户玻璃的内壁，张贴着一张“挂廊”。 “挂廊”是我们农村过年时间张贴在门檐、锅灶、水井、车辆、粮囤、树木、动物圈(juan)等上表示喜庆的。在我们那里，它和对联配合起来使用。它是用红色的纸张制成。“挂廊”的制作工艺比较细腻，类似于民间剪纸。它是用锋利的刻刀雕刻而成。在一张“挂廊”上，雕刻着“吉祥如意”、“龙凤呈祥”等表示祥和祝福的话语，并雕刻小鸟的图案或者红双喜字以及其他。

这是一张已经发黄的“挂廊”。从过年到现在，已经过去三个多月时间。原来鲜红的“挂廊”，现在已经褪去了它鲜艳的本色而呈现出枯黄的样子。“挂廊”的下面，雕刻的是两粒麦穗的图案。枯黄的麦穗图案，看上去和麦穗居然有几分相似。这就是这只黄鹂一直不停啄玻璃的原因所在。

明白了真相以后，我的心中忽然掠过一丝感动，或者说隐隐的悲痛。这只黄鹂不知道，她永远不会啄破这层厚厚的玻璃，她更不知道，即使她啄碎了玻璃，她也不能获得她希望的麦穗，而只能得到一张已经残破的“挂廊”。当她开始啄第一口的时候，命运这个最大的智者就已经在注视她了。但是，命运既不会嘲笑她的无知，也不会在她失望或者绝望的时候，给她任何指示。最大的智者是残忍的，她注视大地生发的一切，也纵容一切，世界上所有的苦难或者幸福，这个智者了然于胸，但是，她看待尘世间所有的“生发”如同没有看到一样。而且，她也只能如此。

曾经有那么一瞬，我很想打开这扇窗户，让这只执著的黄鹂飞进来看个究竟，但是，很快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当我们自以为自己聪明的时候，在我们之外，智者的眼睛何尝不在默默地注视着我们呢？在她的眼睛里，黄鹂是愚蠢的，可是我们难道就比黄鹂聪明么？

让自然回归自然，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想到这里，我轻轻地转过身，听凭那只黄鹂茫然地啄着那块无辜的玻璃，“笃笃笃”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