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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浴室

邵顺文

日光灯管发出淅淅沥沥的光。父亲身上的汗珠与它们相遇，就携着这些光向下滚动，仿佛清晨的露珠携着太阳的恩泽朝叶子下滑落。

我拿着一条干燥的毛巾，为刚刚洗澡完毕的父亲揩他后背上的汗滴。弯着腰的父亲不好意思地说：“就别揩了，让它晾一会，自动就干了。”我发现，他一边说话，汗水一边止不住流着。而他隔壁床上那个与他年龄相仿的老人，身上连一滴汗水都没有。也许父亲觉得我为他揩汗有些拘谨吧，我暗暗思忖着。

四十年来，我第一次带父亲去浴室洗澡。去年父亲脑梗以后，行动一直不方便。平日起居都是母亲一人料理。每周都是我大哥带他洗澡，这次我回家探亲，主动要求带父亲去浴室。父亲起先不同意，但是，终于拗不过我，和我一同前去。

在浴室，我第一次看清了我的父亲。他的身体还算结实。头发一半白，一半黑，黑白相间，让他显得略略有些苍老。古铜色的脸，骨骼分明，但是已经没有了中年的润泽与光彩。一道道干枯的皱纹镶嵌在他的前额，像一条又一条他曾经耕耘过的地沟。他的眼神有些迟钝，宛如两道浑浊的泉眼。从父亲的身上，我看到了一棵树的秋天：璀璨的花朵已经枯萎，繁茂的叶子正在从他的枝干飘零。冬天正在北方呼啸着向他逼近。

该穿衣服了。我让父亲站了起来，为他擦拭全身。我用毛巾轻轻地擦了他的脸，他的双臂，他的后背。轮到擦他下身的时候，父亲忸怩地低下了头，他的手不自觉地动了动，他想捂住自己的下身，但是，当着浴室其他人的面，他又不好意思。于是，他红着脸说：“这里就不擦了，这里已经干了。”我于是会意得把毛巾递到了他的手心。父亲接过毛巾，慢慢转过身去。

帮父亲穿好衣服以后，我为他穿袜子。袜子套到他脚上，我打算把他的袜子再套到他的保暖暖内衣的裤脚上。父亲扭了扭他的脚，他轻声地对我说：“这就行了，这就行了。不要太麻烦。”

他的声音很小，像蚊子的“嗡嗡”声一样。

我对他说：“外面凉气不小，还是穿好了，不要冻着。”

浴室里所有的顾客都像停止呼吸一样，静静地看着我们。

父亲不吱声了。他顺从地让我帮助他穿袜子。

我足足用三分钟才把他的袜子穿好。眼泪不住地要冲破我眼眶的防线。但是，我用力地咬紧了自己的牙关。

为父亲穿袜子的时间，我没有说一个字，父亲也没有。我在使劲地咽自己的眼泪，父亲为什么也不说话呢？他是否和我一样，也在用力地克制自己呢？

月亮统治着浩淼的天空。回家的路上，我回忆起父亲在月光下捕鱼的情景。我笑着说：“那时侯你真厉害。方圆十几平方公里，没有人不夸你捕鱼手艺的。”

父亲停止了他一瘸一拐的脚步，转身微笑着对我说：“今晚的月亮真亮，就像那些年的一样。”

我赶紧走上前去，轻轻地挽住他的胳膊，像挽住同年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