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发表邵顺文散文一组
(2010-04-29 13:1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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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理姿势一棵树地被植物中国散文邵顺文作品 |
分类: 每日一题 |
邵顺文
1.阳光
四月末的一个清晨。我打开宿迁楚街荷花池宾馆住宿房间的窗帘,向窗外望去,大片的阳光带着她们的影子进入了我的视野。
阳光是金色的。她洒在古典建筑的瓦片上、墙上,洒在三轮车和出租轿车的车体上,也洒在道路两侧安静伫立的树木上。很多次我到达过楚街,但是我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认真地留心这阳光的存在,更没有在其他地方留心过,以至心里竟然涌起一丝愧疚,仿佛她是一个长期以来一直默默关注我的朋友:
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用自己的眼睛注视着我。她的眼神,像是在爱慕我,又像是在怜惜我。晴朗的天气,她穿着华丽的裙裾,来到我的面前,向我展示她的妩媚。阴霾的时候,她默默地躲在一扇墙或者一片云的身后,用一种歉意的目光注视我。她期望我开心,期望我在生命里的每一天都发出自己的声响。她像真正爱我的人,从来没有责备过我。当她听到我爽朗的笑声或者歌唱时间,她会窃窃自喜。当她听到我长长的叹息,她就锁紧自己的眉头。她有无数话想对我说,但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的眼睛认真地停留在她的身上哪怕一秒钟,所以也从来没有机会对我表达。她无法说出对我的爱,也无法说出对我的恨。我是她的帝王将相,而她一直都没有成为我的臣民。每天清晨,她在渴望中来。每天傍晚,她带着绝望离去。
当我知道这么多年以来,我自己竟然如此冷漠无情的时候,我的内心不由颤动起来。
我轻轻地伸出自己的手,朝着窗外的阳光。这时候,我感到了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欣喜通过我的手心向我传来:
我首先听到了她惊喜的叫声。这是一种出乎意料的喜悦到达之际,你才会发出的声响。接着她紧紧地拥抱了我,用她一千只甚至一千万只柔软的、纤细的小手指紧紧地簇拥了我。在我的皮肤之上,在我的指甲之上,在我每一根指节之上,她们热烈地弹奏着曼妙的乐曲。她们的节拍是那么地一致,以至于我不得不怀疑她们是否经过某个神灵严格的训练。她们轻轻地敲打着,仿佛我的手是一个巨大的鼙鼓。她们中的另一部分还在我的皮肤之上,在我的指甲之上,在我每一根指节之上欢快地舞蹈。她们的步伐如同行云流水,让我的内心感受到莫名的来自天空和海洋的美:流动之美。
正当我沉浸在这美妙之中的时候,一个在楼下说话的女子惊动了我。她站在街道边,面朝东方。她在和某个我看不见的人说话。她每说一句,都把头向南转。这时候,我就看到她的右半边脸是影子,而左半边脸则闪烁着灿烂的阳光。她说完一句话的时候,就立即把脸转向东方,于是,我就又看到她整张阳光灿烂的脸孔。在我的视线中,她就这样一直不断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以至我几乎怀疑和她说话的那个人是否真的存在。她是阳光的使者么?她的到来是想让我知道这么多年以来阳光对我的爱护么?她是我活着或者死亡的理由么?
乘她再一次转身的时候,我轻轻地关上窗子,走下楼去。让我诧异的是,她已经消逝,无影无踪。在她刚刚站立的地方,一丛丛茂盛的地被植物进入了我的眼帘。她们只有十几厘米高。她们的叶子,细细的,长长的。叶子的正面,阳光暖暖地照耀着,仿佛镀上了一层闪闪的金子。我伏下身去,再仔细端详起她们的背面,我看到深绿色的黑暗正在蔓延。正面的阳光似乎要穿越叶片抵达背面,而背面的黑暗似乎也要穿越叶片吞噬正面。阳光与黑暗,就这样一直不停地较量着。她们的较量发乎自然,又超越自然。这正面与背面,正如刚刚我看到的那个年轻女子的左半边脸与右半边脸一样,同样让我感觉到力量的美。
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这金属般的阳光,从来没有减少对我们的爱和对黑暗的驱赶。正如生活从来没有减少对我们的期待一样。无论我们因为运气或者其他原因,遭遇了生活中的背面,我们都要保持一颗心的温暖。即使什么都失去了,那个默默关注你的阳光女神,永远不曾离开。
我从这丛地被植物的身边站起来的时候,发觉刚刚还是金色的阳光,现在已经变成了白银的色彩。我卑微的影子,也比刚刚要短出了许多。抬眼望去,太阳在地平线上的角度已经从30度左右抬高到45度上下。人们正在忙碌着,如同苍穹的星星。这一刻,楚街在默默地注视着我,仿佛大地注视着自己体内唯一一颗没有被挖掘的翡翠或化石。
2.读树
我们有没有静下心来,认真地看一看我们身边的树?看一看春天的她们,夏天的她们,秋天的她们,冬天的她们?看一看她们的树干,她们的枝条,她们的叶子?看一看她们的花朵,她们的果实?看一看她们在风中,在雨中,在烈日下,在雪中的姿势?
我们有没有静下心来,认真地看一看她们的微笑与忧伤,她们的软弱与坚强,她们的疼痛与忧郁,她们的欢乐与忧伤?
当我们把眼睛瞄准她们的时候,才会发现一棵树究竟有多少值得我们肃然起敬的地方。
我经常仔细地阅读身边的树,就像阅读托尔斯泰、泰戈尔或者莎士比亚的作品一样。我知道,世界上无论哪个大师的作品,都没有一棵树伟大。再丑陋的自然,也比人造的美丽要美丽得多。这是我在读树的时候获得的感受。那种不加修饰的美,才具备最迷人的气质。在一棵树的身上,我读到了她的眼神,读到了她的眼睛,我甚至读懂了她的心跳。无论哪一棵树,都让我充满了莫名的感恩。树是我们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的最坚强的性格的纠结,她是倔强之神的代言人。
每一棵树,都努力地把自己的躯干朝向天空伸。世界上最高的树如此,最低的树也是如此;千年古树如此,刚刚露出芽的树苗如此;平原的树如此,山巅的树也是如此。有什么植物,像树木一样生长到天空的深处去?没有,除了树。她们为什么要如此执拗地向天空伸出自己的肢体?我觉得每一棵树都有着自己的思想。她们活着,就是要活出自己的高度,她们是在和天上的星星比高,是在和天上的云朵比高,是在和天上的昆虫比高,是在和天上的鸟儿比高。但是,树从来就没有高出过一颗星星,也没有高出过一只鸟。她们没有翅膀,但是她们的心一直在飞翔。这难道不值得我们尊敬么?
每一棵树,都在努力地把自己的枝条向四周扩展。她们要向世界表明自己活着就是要活出自己的广度。
每一棵树,都在把自己的根向地下扎。她们要向世界表明自己活着就是要活出自己的深度。
如果你在意她们,她们就会告诉你活着的道理。如果你忽视她们,你将无法从她们的身上得到任何真理或者智慧。千年的古树不会告诉你,一样地,一棵刚刚露芽的树苗也不会对你讲述这些道理。
世界上所有的智慧都生长在大地,都和大地息息相关。而树,正是大地上最隐忍奋发的民族。树懂得大地蕴含的一切善与恶,一切美丽与丑陋。树明白,大地是自己的母亲,是自己的刀,是自己的斧子。所以她要把自己的根交给大地,任由大地掠夺她的血与营养。她默默地忍受着,然而,却一刻也没有停止向天空表达自己挣脱的理想与愿望。
一棵高大的树木,究竟要对大地承担多少?我们不知道,但是树知道。树什么也不说,但是,树却又把什么都告诉了我们。树告诉我们,活着要有自己的尊严,要承受必须的痛苦,时刻要知道自己活着的信仰。
不在苦痛中煎熬,就不会拥有坚实的翅膀。树说。
你可以遗忘一切,但是不要遗忘自己的愿望。树说。
一棵不停延伸自己高度的生命,才能达到光辉的巅峰。树说。
如果你是一个有心人,你就会听懂一棵树告诉你的箴言。所以,每次当我路过一棵树,我都要轻轻地抚弄一下她的枝叶。
满怀虔诚,可以听懂一棵树的声母与韵母。
3.姿势
我喜欢阳光的姿势。
它像一粒粒璀璨的金子,漫布于茫茫苍穹、四周八极;它像一把把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洒落在大海岸边、山脉颠峰;它像一丝丝轻微的和风,吹拂着大地上的一草一木,一干一叶;它像一滴滴柔软的雨;它像一团团绵薄的呼吸;它像一声声亲切的呼唤;它像大地上升起的一缕缕雾霭;它像母亲眼睛里放出的一束束慈祥的光辉。
我是阳光的一束。
我有我自己的姿势。
我的头发不时站立或者伏下;我的眼睛不时睁开或者闭上;我的双手有时举起有时垂下;我的脚有时迈出有时收回;我有时直立有时转身……我以怎样的姿势演绎生存,又以怎样的姿势演绎死亡?
活着,如果不是为了活出自己的姿势,那会是为了什么?
开心时间,我们的嘴角就会露出微笑的姿势;郁闷时间,我们的额头就会显出思考的姿势;悲伤时,我们把哭泣的姿势留给了世界;发怒时,我们留下愤慨的姿势;失望时间,我们垂头丧气;绝望时间,我们痛不欲生。我们也有各种各样的姿势,可是为什么我们的姿势就不像阳光那样妩媚、动人?
在一片广阔无垠的海边,我看望大海。我看到了它宁静时像一个乖巧的婴儿,它动怒时像要吞噬天地一样。无比深邃的海洋,它展现给我们的,是多么纯粹的姿势,而纯粹,又是一种多么美好的姿势呢?
我看到一株株地被植物,它们在四月的料峭寒风中傲然屹立、迎风绽放。它们大约只有十公分高左右,而且非常瘦弱,但是,它们的花朵却格外洁白灿烂。我是在一个清晨散步时间偶然看到它们的。它们卑微的生命展现的姿势深深打动了我。那么多白色的小花,矗立在它们的枝头,竟然像一颗颗白色的星星闪闪烁烁。我俯视它们,宛然仰望夜晚的苍天。时隔几天以后,我再次看到它们,它们依然如故地盛放着。我从它们的身上,看到了草的姿势、树木的姿势、庄稼的姿势,那是生命真正应该作出的姿势。
秋天,我经过它们,我发现,它们的花朵都已经凋谢了,它们的叶子已经枯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它们的花朵依然在开放着,它们的生命依然在葳蕤着。难道它们不是已经死亡了么?这一刻,死亡不是它们最后的姿势么?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依然留存着春天时期美好的景致呢?
不,死亡并不是它们生命的终结,相反,死亡只是它们的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开始。当它们生,死亡企图接近它们;当它们死亡,它们已经远离了死亡。
纪伯伦在他的《先知园》中说:“我们是上帝的气息和芳香。我们是上帝,在树叶中,在花朵中,更在果实中。”
我们留给世界的,应该是一朵花的姿势,一枝绿叶的姿势,一枚果实的姿势。谁采摘我们,谁修剪我们,谁最终品尝了我们,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这世界上的一朵花,一枝绿叶,一枚果实,我以这样的姿势活过,而且,我将永远活在花的芬芳、叶的葳蕤、果实的甜美中。
河流有自己流淌的姿势,星星有自己划过天空的姿势,云朵有自己漂浮的姿势,月亮有自己运转的姿势,太阳有自己照耀的姿势,银河系有自己运行的姿势,宇宙有自己的姿势,一切都以自己的姿势展现着自己。
而我,是阳光的一束,是一朵花,一枝绿叶,一枚果实,是大地上的一部不朽的著作,是这不朽作品中的一首诗歌,是这首诗歌中的一个经典的句子,是这句话中的一个词语,是这个词语中的一个字。我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君王与奴隶,是我自己光辉的起点与光年,是我能够照耀到的最近与最远的前方。
在以太中,当我生,死亡企图接近我;当我死亡,我已经远离了死亡。我是一株永远绽开的卑微的地被。我源于大地,并将为大地永生。
4.在黑夜里
人首先是个动物,一个比一般动物更加劣等的动物。人们深知自己的劣性,并从不在公开场合谈论这些本质。不谈论本质从本质上来讲,就是一种胆怯。以不暴露与不揭露的方式深藏自己的丑恶,是人所擅长的伎俩,就像用服装掩盖自己的躯体一样,自然而然。这种自然甚至对所有的人来说,几乎不需要学习,就已经可以很熟稔的运用。正因为如此,人很不习惯从本质上解剖自己。审视他人,我们不需要接受任何指派,但是,审视自己却需要一种对抗的精神,一种出于对自己并对他人、对世界真诚的和盘托出的态度。
现在,我回到黑夜。只有在黑夜里,我们才能静下心来,借助于灯光,来观照自己。黑夜里,我看清楚自己有一双不诚实的眼睛。这双眼睛,曾经对对面走过的很多人,投去热烈的赞许的眼神。但是,就在他们转身走后,就在那么短短的几秒钟之后,我立即收回了自己嘉许的目光,并向他们的背影投去鄙夷的一瞥。我是个虚伪的所在。我的虚伪隐藏得非常深,以至于我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虚伪。但是,我这里要说的是,你们,今天看我文章的所有的读者,你们和我一样,甚至在很多时候,你们比我的虚伪更加严重。当我在这里坦陈自己的时候,我知道你们正在某个角落里笑话着这颗袒露的内心。你们的笑话,首先是一种本能的反应,这一点让你们回到动物,畜生,而不是人。然而,在经过短暂的思考以后,你们突然发觉原来我所说的我,就是你们自己。在这样的时刻,你们仍然坚持着自己的错误,这样的时刻,你们的本质已经发生了蜕化。应该是从动物和畜生的层次蜕化成比动物和畜生更加劣等的层次。不知道事件的真相,充其量可以说是无知。但是,在明确了事件的本质以后,仍然坚持对本质的拒绝和抵制,这是一种更加顽固的愚昧。这样的愚昧,是人性中最不称职的部分。我把这认为是人性中的非人性。
我再说说我的嘴巴。这张嘴,对多少人说过甜蜜的话语,对多少人讲过地久天长,讲过地老天荒。但是,有谁真正地获得过这样的甜蜜?谁在我的身边,得到了短暂的幸福?谁可以从我的世界里,得到永恒的幸运?我相信,很少有人可以得到这些承诺被兑现的支票。我爱一个人,地震时间,我给她打过一个电话。但是,她不是在我身边生活的人。在我身边生活的人,那个在名义上是我妻子的女人,她并没有得到我真正的关心和爱。我像一个流浪者一样,整天在世界的不同角落流浪。我在躲避。躲避与她在一起时候,我的内疚。我愧对一个丈夫的称谓,同样,因为我的流浪,我愧对一个父亲的称号。我是一个生命体,但是可悲的是,我这个生命体已经沦落为一个符号而且仅仅是一个符号而已。我想给予幸福的人是谁,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从我这里得到的,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和痛苦。我把自己植入痛苦的芯片之中,并把同样的痛苦传递给她。有时候,即使我的躯体回归了家园,我的心并没有回归。真正流浪的,是心。真正找不到家园的,是我孤独的灵魂。我不知道我的生命将在什么时候到达终点,但是,我明白我的痛苦和内疚永无终点可言。
我深爱自己的身体。我爱自己作为男人的标志,就像我爱一个心爱女人身体中每一个部分一样。我喜欢在睡觉的时候,脱光自己,以便我可以很方便地把握自己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但是,这些都不是我所以丑陋的原因所在。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我对女人的爱,胜过对我生命本身。无数次,我对自己说,我不能背叛我自己,但是,无数次,我对这种不背叛的坚持发生过动摇。在此,你无法获悉你最想知道的东西。我保留我生命里最隐秘的隐私,这不是出于对自己的保护,而是出于对他人的保护。我恨我自己,但是,我爱这个世界。我对那个女人说,因为她,我爱上世界上的所有,包括世界上一切罪恶,在我的眼里,都是一朵朵紫色的花朵。我这里所说的他人,首先是我的妻子。我对她持有最基本的保护。你可以攻击我,但是,你不可以伤害我的妻子。我现在不公布这些暗藏的答案,不是为了给你们布局或者设置谜语。我会最终给你们真相,但是时候并没有成熟。我有自己的《真言录》,如同卢梭或者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一样。我想,我会为你们裸露一个完整的我的灵魂。我这样裸露的目的,不是为了其他,仅仅是为了让今天和未来所有阅读我的名字和著作的人接近并深刻了解自己和人类自身。
在黑暗中,我无数次痛哭流涕,为生存,也为爱。我知道我所从事的工作是一件极其艰苦的工作。没有人可以理解,也没有人真正理解过。每个人都已经长大,即使只是孩子,也在拒绝他人的关心,而真正需要关心的灵魂,恰恰是那些在生命的物理时光中已经独立的灵魂。独立者最缺失的是爱,人们需要像被孩子一样关心疼爱,我也需要。但是,我永远也找不到。
因为,截止到目前为止,所有的面孔,在我的眼睛里,都和我的脸一样,是而且仅仅是一张又一张面罩。我们只能自己疼爱自己,像河流用自己的源头哺育自己一样。但是,这样一来,人将在虚伪中变得更加坚强。在黑夜里,我意识到,这才是不争的事实。无论你怎样看待,每一个进程都将一如既往地进行下去。我所想做的,就是为这个一如既往的世界留下关于我、关于人的本质的省言。
5.眼神
我们和他人之间,和动物之间,和大地之间,和天空之间交换的最多的,不是其他东西,而是我们的眼神。通过眼神,我们表达对一个人或者一件物的情感。当我们无须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时候,眼神可以替代我们的语言成为表达的工具。当我们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时候,眼神一样可以代言。眼神从我们的身体里面伸出去,或者缩回来。它拥有自己的道路。它通过自己的道路,表达我们,表达我们眼中的世界,最重要的是,表达我们对世界的见解。我们活在我们自己的见解中,正如种子活在自己的大地上一样。我以为,眼神有时侯既可以显示一个人的真实,一样也可以显示一个人的虚伪。
我看过一个绝望的眼神。那是一个孩子。当他的疾病被医院的医生宣判无法治疗的时候,他沉重地低下了自己的头。他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当你不能看到一个人眼睛的时候,你就无法看到他眼中的世界,也无法看清楚他眼睛中的自己。所以,我就低下了头,我们对任何绝望的人都必须用一种仰望的眼神。我低下头,仰望他的眼睛。我看到了一个黑暗的世界。那里,没有光,没有云,没有雨,没有雪,没有花,没有月亮。什么都没有。我甚至不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到泪水和绝望本身。当一个人绝望得甚至连一点绝望都没有的时候,这是不是彻底的绝望?这是一种让人黑暗的绝望。我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对他说:“世界上没有什么困难克服不了的,这里不能治疗的,并不意味着别处也无法治疗。”我看到他微微抬起自己的头。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光。那光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在那光芒的指引下,他重新燃烧起了治疗的勇气。
我觉得,与其说我们记住了一个人,不如说我们记住了一个人的眼神。一个人是现象,而他的眼神是现象后面凸现的本质。记住现象远远不够,记住本质才是真正的没有遗忘。我曾经忘记很多张面孔,但是,我不曾忘记任何一个眼神。从一个人的面孔上,我们看到的是世界的表面,看到的是花朵,是浮尘,是风沙,是云霞,而他的眼神里,隐藏着的才是他的本性。他是善良的,还是凶恶的,得意或者失意的,快乐或者悲伤的。
在江苏宿迁的一个狗肉馆,我曾经看到一群被关押的狗。它们大概有七八只,囚禁它们的笼子是一个不到一立方米的铁笼。在笼子的一边,是一个眼神暧昧的桶,一把眼神凶恶的刀,一壶眼神如火的水,一个眼神得意的人,一条刚刚被宰杀的没有眼睛也没有眼神的狗。血在地面上蔓延着,并蔓延着生命被剥夺的呐喊。我看到那七八只狗,它们耷着脑袋。看着那条死去的同伴,它们的眼睛里,布满着恐惧。它们的毛,齐刷刷地直立着。我明白这直立的含义。昔日眼神活泼快乐的它们,一旦被放到这个笼子里,它们的眼神立即发生了变化,晴天变成了阴天,阴天变成了雨天,雨天变成了暗无天日。看着它们,我很难过。我知道,我无法把它们从绝望中解救出来,我一样无法把更多绝望的人或者事情从绝望的眼神中解救出来。这使我绝望。
我在生活中观察过各种各样的眼神。一样我在书本中也观察这些眼神。我在钱惟演的《木兰花》中看到一双婆娑的泪眼:“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这样的眼神,你不忍多看,如若看多了一会儿,你会忍不住跟着落泪,忍不住要成为这个眼神的俘虏,要成为这个眼神的奴隶。我还看到这样的眼神,似笑还颦,你看了,忍不住想笑,但是,你转念又收回了自己的笑意。因为,这样的眼神,更多的是让你怜爱,让你疼惜,让你柔情萦怀。这样的眼神,是欧阳修《诉衷情》里所描绘的:“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在柳永的《曲玉管》里,我们看到的是另一种悲伤的眼神:“一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苏轼的《念奴娇》,给我们展示的是别样的眼神,一种少年得志、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眼神。你从这样的眼神中,更多看到的是希望,是美好的未来。“羽扇纶巾,谈笑间,墙橹灰飞眼灭。”在岳飞的《满江红》里,我们看到的是大丈夫壮志凌云的眼神:“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从一个眼神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世界。一样的,从一个字词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眼神:脉脉含情的眼神,悲悯的眼神,愤怒的眼神,气定神闲的眼神,古人的眼神,今人的眼神,过去的眼神,未来的眼神……
“你是旁观者中的一个?或者那个参与者?——或者那个掉转目光,退避一旁者?第三个良心问题。”尼采如是说。在面对眼神这个命题时间,我什么都是,也正因为如此,我什么都不是。当我面对宿迁那家狗肉馆笼子里眼神绝望的狗时,我是那个掉转目光,退避一旁者。当我面对被医生宣判无法治疗的那个眼神绝望的孩子时,我是那个参与者。但是,更多的时候,我是一个旁观者。当我面对自然的眼神,面对大地的眼神,面对天空的眼神,面对一条河流的眼神、一株庄稼的眼神、一棵垂死的柳树的眼神、一条蛇的眼神、一个沿街乞讨者的眼神时间,我无动于衷。我是一个矛盾体,谁都无法否认我有一颗善良的内心,但是谁也无法否认,我在相当时间表现出来的冷漠与无助,比我那颗心的温度要凉得多。
在镜子里,我不止一次审视自己的眼睛。准确地说,是审视眼神。我想从自己的眼神中读懂自己,明白自己。从少年到中年,我什么都变了。个头变高了,胡子变浓了,头发变白了,身体变胖了,皮肤变黑了,皱纹变密了,眼带变深了。世界在我的试验田里究竟种下了多少深刻的种子呢?说不清,道不明。但是,我发现,一直到现在,我的眼神没有变过。那个纯净的眼神,淡定的眼神,善意的眼神,一直没有变化过。这个眼神究竟从哪里来,为什么它能够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纯净无邪?它的源头在哪里?保持它纯净的水或者血液在哪里?
这么说,在我们的身体内部,有一条河流在喂养着我们的眼睛。这条河流的发源地是我们的心脏。从它那里发出的水,一直在源源不断地供给着我们眼睛的营养。我们的时间会枯竭,我们的皮肤会枯竭,我们的四肢会枯竭,但是,我们的眼睛不会枯竭。我们的眼神告诉世界,我们曾经活着,正在活着,而且还将更加美好地活着。我们曾经爱着,正在爱着,而且还将更加美好地爱着。我们为自己而活而爱,为自己爱的人而活而爱,为爱自己的人而活而爱,更主要的是,我们要为抵制我们对生活的倦怠而好好活着和爱着。
以前,我执拗地认为,我们应该对不同的人抛以不同的眼神,像沉浸在剧情里的演员一样地爱憎分明。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在看似正确道理的后面,深藏的恰恰是愚昧无知。从现在开始,我要好好爱护自己的眼神,不让它轻易去责备另一个人,不让它藐视一个卑微的生命,也不让它去仇恨一个把我预谋为敌人的人。我们传递给世界的任何一个眼神,都不会让世界感到寒冷。
一切都有自己的眼睛。我要让所有见过我的人和将要见到我的人,大地上所有的庄稼,天空中所有的星星,在与我的眼睛相遇以后的一生,能够积攒起一抔温暖的眼神。我一无所有,也无法给世界留下任何值得你们回味的一切,除了我这双温暖的眼睛,恰如W.S.默温《在夜晚眺望东方》诗言:
死
白色的手
蛾子在黑暗中扑腾
我把你看作正在升起的月亮
那时你反射的
谁的光
仿佛事物的根裸现
于收获的苍白中
除了我自己我没有影子
6.邀雪共吻
雪是从天堂回家的孩子。
天堂是怎样的在场?那里有光芒么?有帐篷么?有吃草的马么?有自己的母语么?
一夜之间,这么多纯真的孩子回到我们的身边,这是多么让人惊奇的事呀。
我看到雪,看到了她们均匀的呼吸,看到了她们热切的笑容,看到了她们兴高采烈的舞蹈。我看到了隐藏在她们的鼻梁与睫毛之间纯净无瑕的眼睛。
真正的美,无所谓在,因为无所不在。
从天堂回家的孩子,我们流放在外地的孩子,在下一个春天将要到来的时候,从天堂赶来看望我们,看望她们的父母、兄弟姐妹,看望麦子、河流,看望大地上的一切:物。
阿达尔伯特·斯蒂夫特尔说:“物的状况,非比寻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但是我知道有谁在和我一起伸出自己的双手,热烈地欢迎着孩子们的回归。
雪落的季节,我冉冉升华。
你说,我喜欢脚踩在雪地里听“咯吱—咯吱”的声音,所以我喜欢一个人踩来踩去,生活就是一种态度,特别的……
那不是你的双脚正在和我们的孩子一起游戏么?你听到的声音,正是我们的孩子“咯吱—咯吱”的笑声。
大片大片的雪,大群大群的孩子,围绕在你的身边,“咯吱—咯吱”地笑着。
这一刻,雪是一片海,笑容的渊源。
楼下,两个三四岁的女孩正在雪地里玩耍。她们的姿势轻盈如雪,她们的脸洁白如雪,她们的笑容灿烂如雪。看到她们,我止不住停下脚步。孩子们,你们才是大地的代言人。现在,你们可以与远道而来的姐妹一起,尽情的玩耍。这一刻,时间为你们绽放,空间为你们宏阔。一切都在凝神静听你们的贺辞。飞鸟,灌木,落叶松,霓虹灯,月亮,太阳。一切让道于你们,让道于对回归的祝辞中。
神在鼓掌。
真理回归,我们的掌心,红色的河流涌动。
真理将在自身火焰的煅打中日臻完善。
所以,雪将回到她们放逐的地方。和孩子们一起玩雪的时候,我是我,我是自己的孩子;和大人们一起扫雪的时候,我是我,我是我父亲的孩子。我与我自己沐浴着相同的血液,但是,此一我已经非彼一我。
所有一切都将回到其自身的地缘。并将从其自身的地缘挣脱。在如此不断的循环往复中,人寻找到自己的本真,物生生不息,真理被凝练成最精炼的母语。而雪,我们的孩子,这时间与空间的代言人,将回到对大地最初与最后的反哺。
千里之外,你在踏雪。
千里之外,我也在踏雪。
我的脚下无雪,但是,我的心里有雪。单纯的雪。“单纯护佑着深涵厚养之迷魅。对人来说,它不期而至,突然涌现,实则需要漫长的孕育。在看似恒为相同面孔的不显眼儿中,隐含着它的惠赐之力。”海德格尔说。因为有你,我不光有了雪,还有了一个完整无缺的世界:一个真理和爱情共在的世界。
每年的今天,我会邀请大片大片的雪花,邀请我们大群大群的孩子一起,热烈地吻你。
当孩子们吻你的时候,我要举起你的双脚,把你的脚趾轻轻地衔在口中。
你的脚尖上,散发着大地四季的芬芳。
我的双唇,会成为你双脚永恒的地缘。
7.希望
人永恒的黑暗在于:即使面对永远不能摆脱的纠缠,我们一直重复着的依然是摆脱的梦想,并以一种本质意义上的推卸或者对抗自己的职责与义务的方式消极地等待当自己不能主动摆脱的时候,成功地被摆脱,并深知即使自己已经摆脱或者被摆脱,彼时崭新的生存状况仍然无法把我们的梦境延续至终结,所以我们将一直并永远重蹈在这样的黑暗中。
一样地,人永恒的黑暗还在于:即使面对永远不能抵达的海拔,我们一直重复着的依然是抵达的梦想,并以一种本质意义上的推卸或者对抗自己的职责与义务的方式消极地等待当自己不能主动抵达的时候,成功地被抵达,并深知即使自己已经抵达或者被抵达,彼时崭新的生存状况仍然无法把我们的梦境延续至终结,所以我们将一直并永远重蹈在这样的黑暗中。
我就是试图从此一在场抵达另一在场的一个怪物。时间的在场。空间的在场。无所不在的在场。无所在的在场。究本质而言,人悬浮于时间空间并一直期冀在时间之壁与空间之壁找到自己粘贴的脊口。这两扇墙壁上闪耀的是语言不朽的光辉。虽然这光辉正在外力的作用下越来越沉沦于一种向物质化妥协的暗淡中。“我们是植物,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承认我们的植物性,我们的根都必须从大地上生出长成,为的是在苍穹中开放,为的是能负重住累累的果实。”J.P.黑贝尔说。
语言是文明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文字则是故乡大地上一幢幢建筑、一座座桥梁、隧道、一条条河流、一片片高地、一株株庄稼、一抔抔泥土……只有文字才能让我的故乡更加妩媚、生动、流畅成为可能。所有关于他乡的印象:他乡的面孔,他乡的肤色,他乡的骄傲与卑微,他乡的笑容与泪水,都是以故乡作为物理的参照的。我们之所以爱或者恨这个世界,难道不是因为我们爱或者恨自己的故乡引起的么?
生即他乡。从诞生的那一刻起,我们已飘零他乡,如同尘埃飘零于半空,蒲公英飘零于春天的树梢。我们的一生,就是为自己的灵魂寻找故乡与母语的一生,流浪的一生。在迷惘中,我们恋爱,结婚,生子,耕耘,浇灌,收获。我们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感到自豪,抑或感到悲哀。我们在劳作中举起自己的旗帜,抑或低下自己的头颅。每一天,我都在忏悔自己的言行举止。我愧对自己的爱人,也愧对爱自己的人。我不够纯洁,也不够善良。这是我面临的最大的迷惘。我用自己的法则惩罚从故乡跟随而来的爱人。我在迷惘中寻找故乡来时的道路,寻找故乡最初的纯真的面孔。海德格尔说:“伟大诗人所吟诵和言说的一切,都源于乡思的酝与酿,并唤此一乡思的苦痛入诗的话语。”
在他乡,我是一株空心的萝卜。我和我的内心一样,无法用砝码准确称量。乡愁掏空了我的五脏六腑。海德格尔说:“乡愁”,对我们通常称其为诗人的在场来说,这是一个有辽阔的视野期待的名字,但同时也是一个视野模糊的名字。而J.P.黑贝尔则如是认为:乡愁的态度是一种布道的态度,首先布大地之道和太阳之道,接下来布月亮之道,再接下来布星空之道。
黑暗穿越我们。明白自己身处黑暗,这是一扇通往明亮窗口的刻度标记。世界上没有比身处暗而自己却毫无知觉更加可怕的黑暗的在场。沿着这扇曦光微露的窗口,我们努力构建属于自己的房屋、田园与道路。我们诗意地栖居,诗意地耕作,诗意地行走。我们的方向是我们最初也是最后的家园——纯净的故乡,时间之壁,空间之壁,怎样我才能抵达你不朽的光辉与灿烂的内核,怎样我才能成为你不朽的光辉与灿烂的内核的一份子?
在黑暗中,我必须就我个人所以持续不断行走并永不停歇的原因给出一个恰当的阐释。我想,我应该是在为我的故乡布道,为我的母语传输合格的血液与热能。为此,我才有足够的勇气走进大地深处,大山深处,大海深处,也走进天空的深处。我的行为切合于语言和我们对光明的追随,并以母语的代言人的身份登上崇高的祭台:
黑暗中,每一株生生不息的植物,都有一个诗意的好听的名字,那两个字叫做“希望”。
邵顺文,1971年生于江苏淮安。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个人作品散见于《读者》、《散文选刊》、《散文百家》等。作品入选苏教版高中语文教材课件。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妙手文丛》、《热土文库》、《虹桥文学丛书》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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