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刀
(2009-08-13 00:2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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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每日一题 |
我喜欢用那把砍刀照耀世界。在那把刀的明亮中,我照清太阳、云朵、鸟雀,照清玉米倒下去的身影、父亲苍白的发梢以及我弱不禁风的童年。那把刀,还为我照亮了什么?
那年,父亲承包了村庄东北一片几十亩的荒地。他把那片荒地整平以后,种植了玉米。收获的时节到了,父亲在本村和邻近村庄叫了十五人过来帮助收割。他们一清早就聚集到我的家里。吃了早餐以后,大家一起向玉米地出发。每个人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砍刀,雄赳赳的一排队伍像一个长长的蜈蚣在道路上游走。
这次收割是我心目中的一次壮举。我的父亲母亲在队伍的前面领队,而我则排在队伍的最后一个。我给自己的编号是十八号。因为我力气小,父亲就把家中最锋利的一把刀交给了我。
那一年,我十岁。我大约有一株玉米秸秆的一半高。
玉米成熟的时候,叶子黄了,秸秆黄了,玉米棒也黄了。柔软的阳光敷在这黄色的海洋上,让人宛如置身一座金子的矿藏。风轻轻吹过,这些金子开始跳舞。它们的舞步是那么和谐,那么一致,仿佛海风吹过,海面上荡起了一圈圈涟漪。收割的人们在这巨大的海洋里,像一条条鱼在缓缓的游动。
空气中,玉米秸秆的汁液焕发的香气与甘甜在扩散着。它们氤氲在我们身体的周围,如同羽毛或者舌尖上的吻。上午十点钟,人们依然有说有笑地忙碌着,没有谁注意到刚刚隐身的太阳和慢悠悠集结在头顶的乌云。当乌鸦般的乌云从天空的高处砖块一样渐渐下沉的时候,我已经看不清玉米和其他收割者的影子。只有刀的亮光还在,像黑暗中的磷。不知道是谁刚喊一声:“雷雨来了,快跑。”一阵狂风裹着花生粒大的雨点就如拳头一般朝着我们的头顶砸了过来。我感到自己的头顶着火一样的痛。狂风暴雨仿佛要吞噬我们的生命。惊恐的人们立即落荒而去。昏暗中,我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只是顶着风踉踉跄跄地朝家赶。
没等我到家,那场雨就停了下来。天又露出了自己的脸。我看着渐渐亮起来的天空,哭笑不得。拖着潮湿的衣服赶到家,发现他们十几人都已经聚集在家门口那棵大楝树下,正津津乐道地谈论刚才的雨情和对玉米有效收成的影响。父亲在它们的中间抽着旱烟。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
午饭就要开始了,父亲去竹篓里清点了一下砍刀的数量。他反复清点几遍以后,问在饭桌上已经坐好的我们:“谁的砍刀没有带回来?”大家感到奇怪,彼此望了望,都没有吱声。我也没有吱声。我知道,我在刚刚跑回来的途中,丢失了砍刀。但是,我记不得是把它丢在路上了,还是在田里。我守着一个黑暗的秘密,低着头,不敢站起来。
父亲像针穿透了我的心一样。他对我说:“去把你的砍刀找回来放进竹篓再吃饭。”厨房里的母亲闻声赶紧出来圆场:“随它吧,肯定在玉米田里。让孩子吃了饭再去找也不会丢的。”但是父亲坚决不同意:“这不只是一把刀的事情,如果一个军人丢了枪,他会得到原谅么?”我噙着眼泪走出了门。
从家里到玉米地,足足有二里路。我几乎没有力气拖动自己饥饿、瘦弱而疲惫的身躯。一边走着,我一边暗暗责怪自己的父亲。在我的心目中,他是多么不近人情。宁可心疼一把刀,也不知道怜惜自己的儿子!
我一直走到玉米地里我正要收割的那一株玉米边,才找到我的那把砍刀。它正躺在地上。大雨把它的切面冲洗得干干净净。由于重力的作用,刀脊着地,刀锋笔直地朝向了天空。我俯下身子,凑近刀刃。在刀刃上,我看到了大片倒下去的玉米,还有自己猴子样的脸。我生气地拖起刀柄就往回走,但是却怎么也迈不动脚步。饥饿的我丢下砍刀,顺手摘下身边的这个玉米棒,撕开就啃。一番囫囵吞枣之后,我扛起砍刀往回赶。
回到家,我惊奇地发现,父亲和他们收割玉米的十几个人都还没有吃饭。他们围坐在饭桌上,有说有笑。看到我过来,父亲微笑着站起来,鼓起了掌,其他的人跟着也站起来鼓掌,向我表示祝贺。
从上学至今,我得过的奖励不计其数,但是只有这一次奖励,我印象最深。用父亲的逻辑来说,失去一把刀,不仅仅是失去一把刀的事情,同样,寻回一把刀,也不仅仅是寻回一把刀的事情。从泥泞中找回来的那把刀,让我懵懵懂懂有了关于人生的最初的见解。从十岁的那个雨天开始,我每走一步,心中都浮起一把刀的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