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顺文散文【茶馓飘香】    发表于【大众文学】2009年第八期

中国作家网推荐发表邵顺文散文【手】 

尼采说：“我们只是在听到或发现一个全新的命题时，才必须暗中观察我们自己。”使命般看着自己的手，我满怀感激。

这是一双铜的手。耳朵的手。三十多年来，这双手从来没有违背我的意愿伸出或者握起。当我吹响心灵的号角，它们毫不犹豫。握笔。操刀。扒开果实的皮、莲子的壳与女人的内衣。在正午的柏油马路上揉捏疲倦的眼睛。匡扶正义和事后总以借口安慰的短暂堕落、邪恶……但我从来没有对它们说过一声谢谢或者感恩的话。在世界面前，我懦弱不堪，像一只猴子；在自己的双手面前，我却毫不羞耻地充当起它们的神。帝王。主人。逼迫它们去做让我的身体和内心罂粟一般动荡兴奋的事件。

“我们人心中的一个内部法庭之意识便是良心。”康德告诉我们。现在，我以这颗色彩的良心注视我的手。在我的手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全部，一样也看到了世界的全部。我看清心穴、肺穴、胸穴、肠穴、踝穴的所在，我也看清楚腕骨、后谿等的位置。我沿着它们的指引，就找到我的心脏肺腑：我身体的工厂里所有的办公室与操作间。办公室的灯亮着。它们把我带向我身体的更隐秘处，像把一条河的水带进峡谷的低处一样从容自然。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我摊开手心，看到一道又一道阡陌，它们把我的手心分成一块又一块田地。在我的手背上，我看到一条又一条紫色的筋脉：一条又一条支流在蜿蜒。生命的水系，从内陆流向辽阔的海洋。

在时间的怀抱中，我是世界；在怀抱的时间中，世界是我。看着我的手，我情不自禁联想到大地上的一切。在我的身上，五指是手，在无垠的大地，手是什么？我说：山是大地的手，树是山的手，枝是树的手。我说：鸟是天空的手，罔两是影子的手，雨是云的手。我说：心是道的手，语言是心的手，文字是语言的手。一切都有自己的手。一切是它物之手。

出生出手，入死收手。生来空手，死亦空手。生死之间，我们一直在动手。动手于伸手与缩手，交手与放手，握手与分手，得手与失手，下手与收手，翻手与覆手，拿手与棘手、满手与空手。请和我一起告诉攥紧的拳头，与其抱住不放，不如留下一些与自己的名字关联的东西，音乐，符号，文字？这比什么都好，因为我们的双手最终什么也不会带走。

大地有手，才有了山；山有手，才有了树；树有手，才有了枝。感谢我们平凡的双手吧。秦韬玉《咏手》云：“一双十指玉纤纤，不是风流物不拈。鸾镜巧梳匀翠黛，画楼闲望擘珠帘。”有了手，才有了火；有了手，才有了道路桥梁；有了手，才有了丰登兴旺；有了手，才有了飞天辉煌；有了手，才有了地久天长。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点化者用手点化芸芸众生；贪枉者用手攫取货财；谋杀者用手谋杀生灵。一样是手，往往有着不一样的结果。多看看自己的手，多和它们交交心。“林中路有迷路的事情，但林中路不会迷失。”海德格尔说。每一双手，都希望自己是自由的。一双不被羁押的手是多么丰厚的幸福？“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神秀偈语道。

今天，我用使命般的眼神盯着我的手。起初它们变成了一只骆驼，接着变成了一头威武的狮子，最后变成了一个刚刚出生的幼童。哲人告诉我：“什么是狮子不能为的，而幼童却能为之？……幼童天真烂漫，好说善意，他们是新的开始……”你看，无论哪一个刚刚出生的幼童的手都是张开的，这与刚刚死亡的老人的手张开的姿势无异。只有这样的手握起以后，才能握住本真，虚静，属于它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