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第六期【延河】发表邵顺文散文【掬一抔月色秋香】:
乡
情
短
章 之 五
作者:邵顺文
掬一抔月色秋香
乡村是一部永远也写不完的大书,八月半,这本书达到自己最精彩的一章。
庄稼总是像我暗恋的情人一般含情脉脉,撩人心魄。你瞧,那一株株水稻在田野里站着,活脱脱一个个待嫁的娉婷的姑娘。它们的穗饱满充实,细长的芒在午后的阳光下仿佛针一样发出金色的光芒。微风吹过,它们齐刷刷地涌向南方,犹如一股金色的波浪。它们染黄了稻野,也在农人的脸上涂满一层厚厚的希望。他们一边在稻埂上漫步,一边细细计算着水稻的谷仓。农人是世界上最精湛的技师,有时他们一弯腰,掐一株沉甸甸的稻穗,就能够得出稻谷的产量。成熟的稻子是煽情的,它们周身上下,发出诱人的谷香。即使你不是稻野的主人,只是偶然之际路过,你也一定止不住要停下脚步,尽情地吮吸这沁人心脾的浓香。
八月半的自留地里,则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大片的瓜果,已经跨过自己的成熟期,留在藤上的朵,正等待着最后的摘取。瓜藤在渐渐变冷的风中,渐渐枯萎泛黄。它们的姿势,虽然多少有些苍凉,但是丝毫没有神态的忧伤。这是中秋与深秋的区别所在。如果秋天是一幅画,那么从初秋到深秋的画面上,一定是从暖色到冷色的渐次过度。这让中秋变得柔美,并且具有了很强的亲和力。它拉近了人们与其物理上的距离,使人们更加愿意用自己的心与之交流。
此时,自留地里的瓜,大致有西瓜,小香瓜,烧瓜,黄金脆,黑汉里,南瓜,花酥瓜等。小香瓜像握紧的青色拳头。烧瓜像伸长的黄色胳膊,长达五六十公分,短也二三十公分。黄金脆像一个长而粗的金黄的山芋。黑汉里的粗细仿佛八九岁孩子的小腿,色彩暗褐。南瓜像一个巨大的红灯笼。花酥瓜身上纹着一道一道斑驳的线条,是瓜类中年轻前卫的一族。它们在自己的地盘上发出浓烈的香气。自然,醇厚,浓郁,在秋风的吹拂下,向大地的四周无限扩散,令人沉醉其中,久久难以自拔。
八月半,是摸秋的季节。摸秋之“摸”,实则为偷,但是由古及今,人们似乎从来不对这样的偷盗行为严格追究。不光如此,他们还特意在自己的瓜地里面,留下一些瓜,专供他人来“摸”。这善意的举动,传承如此漫长的时间,里面究竟蕴含着怎样的宽厚情怀,其中又延伸着怎样的文化囤积?
我觉得,这中间首先有中国漫长农业历史中传承的慈祥与大度。在我的记忆中,摸秋的实际操作者大多是七八岁至十四五岁之间的孩童。这个期间的孩子,都处在长身体的时期。他们饥饿,迫切需要食物的补给,但是漫长的农业岁月从来没有填饱农民孩子们空荡荡的胃口。所以,摸秋就成为这样一个共同的约定,每个瓜农在自己的瓜地上,专门留一些瓜,供左邻右居的孩子过来“摸”吃。尽管史书上并没有这样的记述,但是,我觉得在瓜地里面的瓜最后清理之前,留一些在藤上供孩子们“摸”吃,完全符合中国农民淳朴宽厚的悲悯情怀。
摸秋的另外一层含义是对丰收的昭示。古老中国对儿童有着神一般特殊的敬畏。在一些传说中,儿童往往被当成象征或者启示受人供拜,重大的祭祀活动中,儿童是必不可少的主角。中国对童男童女的尊崇甚至在医学上也有着明显的痕迹。用童子尿治病就是这样的典型表现。徐福东渡,带的不是成年男女,而是三千童男童女,也应该与中国人的童男童女“吉祥”观念密切相关。在一个收获的季节就要成为过去的时刻,借孩子们的手,抚摸一下田地里面的庄禾,以期来年的收成旺盛,应该可以作为摸秋民俗成因的另外一个阐述。
清人梁绍壬说:“鸠兹(芜湖之古称)俗,
女伴秋夜出游,各于瓜田摘瓜归,为宜男兆,名曰摸秋。”这是典籍中能够找到的关于摸秋的较早记载。但是,我个人觉得摸秋的风俗绝对不会是在清朝才开始诞生的。清朝是一个内外交困的朝代,它不具备形成这样浓重氛围的风俗诞生的太平土壤。根据我个人的推断,摸秋应该形成于唐,即使不是在唐朝形成,也应该是在彼时盛行。唐对中国民俗的贡献,至少在中秋和重阳这两方面有着开天辟地的“官肯”意义。摸秋,这个介于中秋和重九之间的民俗,很有可能就是形成于其间。至于典籍为什么没有记载,我觉得这和中国封建文化的体制有关。古往今来,中国文字的流传,基本是靠官方的机构和人物进行的,民间的力量,一直没有形成有效的传播气候。而摸秋这样纯粹的民俗,纳入官方的视野,可能经历了漫长的时间。
八月半的月亮,是银色的,它像一个巨大的圆盘,高高地悬挂在穹庐之上。流泻的月光,则带着些许的蓝色。这蓝色,洒在人们的头顶和肩膀,有着难以言表的宁静与温馨。这月光,涤尽了人们一天的疲惫,也熨贴了人们的烦恼忧伤。孩子们拖着长长的影子,开始了摸秋的行动。他们先要寻找一块葳蕤的玉米地,三三两两潜伏其间。当仔细观察良久以后,发现关注的瓜地里面根本没有人看守,于是就大着胆子,钻进瓜地,开始了近乎疯狂的掠夺。其实,他们根本不需要躲躲闪闪,我们的先民早就留下了规矩,纵容了他们内心深处这小小的欲望。只是当年懵懂少年终于明白这个道理时,已经从无知步入了人生中的另一个旅程。
这一步,跨过了多少日日夜夜?这一步,让我终于明白,世界上最香的稻谷,是故乡的稻谷;世界上最香的瓜果,是故乡的瓜果;世界上最亮的月色,是故乡的月光。那在海水一般蓝色的月夜里,和邻居小朋友摸秋的影子,再也不会重现,而只能在往昔的日记里面翻阅与打捞。
大雁南下。我在北上。我的根,在数百里外的北方。这是又一个八月半。我想着远在故乡的父母,寻思如果有机会再年轻一次,我一定要在故乡的大地上,掬一抔浓浓的月色,掬一抔酽酽的秋香,把它们装在一个密封的瓶子,让它们伴我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行走。在无涯的漂泊与流浪中,我要一丝一丝把它们放出来,然后,用一生,细细地品尝。
责任编辑:姚逸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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