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市楚州区一家桑拿休闲中心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那里更衣室的工作人员和我比较熟悉。两个工人大概都有四十五六岁光景，一个高，一个矮，高的略瘦，矮的稍胖。他们一看到我，就会和我开玩笑，而我也喜欢不时和他们侃上几句笑话。

    我一般在晚上应酬结束后去休闲中心休息。由于喝酒不能开车，我就把车放在休闲中心的停车场，然后到休闲中心的大厅看电视、休息，等到天亮以后，再下水池沐浴。这样可以在驱除一身酒气以后，保持清醒，并使我能够有足够的精力投入到新一天的工作。

    今天早上，我刚刚从水池里面沐浴结束来到更衣室，看到一个管理员模样的男子正站在更衣室里和那个矮个子工人说话。管理员三十岁左右，大约一米七五高，短发，上身穿甲克，下身着笔挺的西裤。他的脸像一块棺材板，说话的时候，棺材板上的某个部分会微微翘起，表情僵硬，如同机械运动。矮个子工人光着身子坐在更衣室的椅子的一端，似乎正在打算穿衣服。很明显，管理员的到来延迟了他穿衣的时间。一个是衣冠楚楚，一个是一丝不挂；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俯视，一个仰望；一个滔滔不绝，一个沉默不语。我进更衣室的时候，管理员并没有注意到。他正拷问矮个子工人：“你究竟有没有下去？”

    矮个子工人低声说：“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

    我以为他们仅仅是在说什么笑话，但是，接下来的情况告诉我，事情并非我想象简单。

    管理员说：“请你大声回答我，我没有听到。”

    矮个子工人抬高了嗓门说：“我没有下去。”

    管理员说：“请你站起来回答。”

    矮个子工人微微一颤，没有起立。

    管理员接着说：“请你站起来回答我。”

    矮个子工人极不情愿地站立起来，说：“我没有下去。”他赤裸的身体看上去像一具被竖立起来的尸体，或者将要倒下来的一座塔。

    这时，我终于明白，这不是在开玩笑，而是一个领导在质询属下的工作。他们之间，没有玩笑，有的只是永恒的不对等。当管理员的眼神中掠过一丝胜利者的得意与狡黠的时候，我的心中不由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悲哀。一个浴室的管理员是多大的一个角色，竟可以置他人的人格与尊严于不顾，竟可以责令一个一丝不挂的手下站在自己面前接受自己的批评？在中国，能够把权力运用到如此寡廉鲜耻地步的，究竟会有多少人？我们这个民族究竟还有多少劣根等待着我们用心去发现与反思？

    管理员继续说：“你有空去看一下我们的规定，看什么时候才可以下去，别自找麻烦。”说完，他狠狠地瞥了矮个子工人一眼，扬长而去。

    他们对话的时候，我一直想管理员所说的“下去”是什么意思。根据我的推断，应该是浴室有相关的规定，就是更衣室的工作人员下水池沐浴应该是定时的，非沐浴时间不得下水池沐浴。而今天早上，矮个子工人下水池沐浴正好违背了这项规定。于是，管理员就像耍猴子一样把他戏耍了一番，以此来显示权力的优越与尊贵。

    这是一个让人沮丧的早晨。在浴室听到的一段简短的对话告诉我，我们很多人根本不尊重他人的尊严，更可怕的是，很多人，根本不知道维护自己的尊严。尊严是无价的，对个人如此，对民族也一样。

    几年前，看到山东的王开岭的一篇作品《决不向脱裤子的人开枪》，写战场上的一个狙击手没有将子弹射向一个外出解手的敌人，在他认为，这个人在这时间已经成为了生活的自然人，“敌人”的概念退到了后边。这个狙击手让我很受感动。他的身上，闪烁着人性的光辉。我觉得我所以记住了这个故事的理由是，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类似这样让人感动的事件太少太少，我们所有活着的人都应该反思并作出自己的努力。每个人都应该学会尊敬他人，包括今天早晨那位向浴室工人训话的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