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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两个都已经年过六十的男人。十二月中旬的一个午后,他们再次走到了一起。矮个的男人骑着自己的电瓶车来到高个男人的家里。他的车斗里,装着老式的剃头包。
阳光懒懒地照在广袤的乡村大地,在所有的作物上留下纯净的反光。在阳光的荫佑下,一些作物正在蓬勃生长,我听到了它们体内的汁液流动的声音和笑声。另一些作物则渐渐地失去了体内的水分,并身不由己地把自己最初的青绿变成黄黄的色泽。它们将在不久的将来从它们悬挂的枝桠坠落,渐而从我们的记忆里消逝。它们中,有一些很孤单,有一些则走到了一起,从容地谈论着自己少年、青年乃至中年时光,全然没有一丝畏惧与落寞。
这两个男人属于后者。
两个男人原来是一对师兄弟。他们一起学习剃头手艺,也一起满师撑立门户。从他们满师的那天起,两个人就立誓,以后无论到什么时候,一方的头都由对方帮助打理。在我的记忆中,每年的年三十,矮个的男人都会带着自己的剃头包到高个男人的家里。他们并不是一坐下就开始为对方理发,而是相互间要聊上好长时间以后,才开始为彼此理发。他们聊天的热乎劲,让所有的人看了以后都会感动。或许你会以为那是多少年没有见面的海外亲戚归来,大家才会有那么多的知心话要对彼此吐露。其实不然。矮个男人在一个村庄的西头,高个男人在那个村庄的东头。两家相距也不过百米之遥。每天他们外出理发的时候,几乎都是一起出去的,只不过负责的区域不同而已。
现在,他们在阳光下,接受着阳光的洗浴。两个人的头发都已经花白如霜。温暖的阳光照着他们的头发,闪烁着银子一样的晶莹。他们的脸上,都有着泥土的沧桑印记。一道道皱纹爬满了他们古铜色的额头,像一根根蜿蜒的蚯蚓。
矮个的男人很健谈,他回忆起自己和高个男人去隔壁村庄偷桑树叶养蚕的事情,说:“你还记得么?那时候我们带着自己的筐去二队桑树园,被二队看桑树园的之专看在眼里。他假装吃饭,不吭声,等我们进了他们的园子以后,他却丢下饭碗,去队里找了五六个人,把住了桑树园的出口。等我们把筐里装满桑树叶以后,我叫你守着筐,我偷偷去察看外面的情况。我的天呀,五六个人分排在桑树园出口两边,每人手里都拿着家伙。我赶紧溜回来,告诉你今天出不去了。你说,那咱们就从水里逃吧。于是,我们就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托着筐,从桑树园后面的河里逃了出去。结果我们回家把筐里桑树叶倒下以后,空手又赶到他们桑树园的门口,看到他们五六个人还傻乎乎地站在那里。他们看到我们以后,还问,你们从哪里出来的,你们偷的桑树叶呢?可把我们笑死了。”
他讲完这个故事以后,自己已经笑得流下了眼泪。而那个高个子男人,也是笑得合不拢嘴。
接着,高个子男人也讲了一个故事:“大概五六年以后的一个夏天晚上,我们去一队偷瓜。看瓜的人将自己的长板凳搬到两个最大的瓜边。瓜就在他板凳腿旁。晚上我们过去的时候,他正在板凳上睡觉。我们最初不敢偷,就想办法试探他。我是轻轻咳嗽一声,他没有反应。你还记得你怎么着来的?”
矮个男人说:“记得记得,哪里能忘记呢?我是伏在桌腿边,用手去弹西瓜的皮,看西瓜熟了没有。咚咚咚弹了几下,他还没有醒。于是我们两个立即一人摘下一个,抱着西瓜就跑。”
高个男人说:“分田到户以后,我们就大了,我们的日子也好多了。似乎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矮个说:“是呀,以前年三十的时候,我是用手夹着自己的剃头包到你家来,后来是用自行车推着,现在更好了,用到了电动车,这在以前哪里敢想呀?”
在他们一起剃头的几十年光阴里,无论谁遇到事情无法完成剃头作业的时候,另一个都会主动为对方挑起担子。在最贫穷的岁月,他们没有谁计较过自己应该得到的工钱。高个男人因为生活困难还外出去工作好长时间,那段时间,他所有的剃头事务都是矮个帮助他完成的。高个回来以后,要给他工钱,矮个死活不肯。他说:“你的困难不就是我的困难么?我们还分什么彼和此?”
如今,他们都已经进入耳顺之年,当年那些美好的往事都已经成为了他们的记忆。在人生的另一段旅程上,他们有了更多的时间谈论往昔,并可以更加专心地为对方打理发肤。我看着他们快乐地回忆着自己的少年岁月,内心充满了对世界的感恩。每个笑容都是那么灿烂,每句话都依然留着年轻时间的纯真与可爱。从他们的身上,我看到了更加广阔的世界。当我的眼睛从他们的身上转移开来的时候,我听见了世界上更多知心的话语。一粒阳光正在对另一粒阳光耳语;一株树正在和另一株树回忆它们欢快的时光;一只鸟依然在为另一只鸟引吭歌唱,仿佛时间的流逝与它们毫不相干;一片叶子落下的时候,告诉另一片叶子:“我就在大树的根下等你。”一条河凝望的是另一条河流,一片云惦记的是另一片云,一座森林守候的是内心的另一座森林。广阔无垠的宇宙里,一切都在发生,一切都在无声无息地终止。此刻,我坚信,语言是这个世界上最丰富多彩的东西,它可以勾起回忆,消弭忧虑,增加信任,甚至可以引领着所有相同或者相似的生命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在茫茫宇宙,语言是真正的宗教。
阳光渐渐落了下去,矮个男人开始为高个男人理发。他轻轻为高个男人围上围巾,问他:“还是先掏耳朵么?”
高个男人眯着眼睛,说:“恩,先掏耳朵舒服。只是现在理发店里面的孩子们都已经不会这门绝活了。”
阳光斜照着他们,在地上留下长长的影子。我知道,在这个冬日的午后,再也没有比他们看上去更加完美、感人的画面。如果我是一个画家,我会用自己的画笔描绘出眼前感人的一幕。
高个男人是我的父亲。矮个男人是我的师叔。我的父亲儿女成群,而我的师叔终生没娶。父亲说:“那时候,你师叔完全可以成家的,但是他把自己的钱都挪给我结婚了,自那以后,他手里就分文没有了,远乡近邻再也没有女人愿意和他成亲。他就这样错过了自己成家的日子。”
午后的阳光下,父亲亲口告诉我的这个秘密,让我第一次感觉到师叔的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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