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官方网站推荐发表邵顺文第99篇散文:《掬一抔月色秋香》,敬请阅正。
乡村是一部永远也写不完的大书,八月半,这本书达到自己最精彩的一章。
庄稼总是像我暗恋的情人一般含情脉脉,撩人心魄。你瞧,那一株株水稻在田野里站着,活脱脱一个个待嫁的娉婷的姑娘。它们的穗饱满充实,细长的芒在午后的阳光下仿佛针一样发出金色的光芒。微风吹过,它们齐刷刷地涌向南方,犹如一股金色的波浪。它们染黄了稻野,也在农人的脸上涂满一层厚厚的希望。他们一边在稻埂上漫步,一边细细计算着水稻的谷仓。农人是世界上最精湛的技师,有时他们一弯腰,掐一株沉甸甸的稻穗,就能够得出稻谷的产量。成熟的稻子是煽情的,它们周身上下,发出诱人的谷香。即使你不是稻野的主人,只是偶然之际路过,你也一定止不住要停下脚步,尽情地吮吸这沁人心脾的浓香。
八月半的自留地里,则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大片的瓜果,已经跨过自己的成熟期,留在藤上的朵,正等待着最后的摘取。瓜藤在渐渐变冷的风中,渐渐枯萎泛黄。它们的姿势,虽然多少有些苍凉,但是丝毫没有神态的忧伤。这是中秋与深秋的区别所在。如果秋天是一幅画,那么从初秋到深秋的画面上,一定是从暖色到冷色的渐次过度。这让中秋变得柔美,并且具有了很强的亲和力。它拉近了人们与其物理上的距离,使人们更加愿意用自己的心与之交流。
此时,自留地里的瓜,大致有西瓜,小香瓜,烧瓜,黄金脆,黑汉里,南瓜,花酥瓜等。小香瓜像握紧的青色拳头。烧瓜像伸长的黄色胳膊,长达五六十公分,短也二三十公分。黄金脆像一个长而粗的金黄的山芋。黑汉里的粗细仿佛八九岁孩子的小腿,色彩暗褐。南瓜像一个巨大的红灯笼。花酥瓜身上纹着一道一道斑驳的线条,是瓜类中年轻前卫的一族。它们在自己的地盘上发出浓烈的香气。自然,醇厚,浓郁,在秋风的吹拂下,向大地的四周无限扩散,令人沉醉其中,久久难以自拔。
八月半,是摸秋的季节。摸秋之“摸”,实则为偷,但是由古及今,人们似乎从来不对这样的偷盗行为严格追究。不光如此,他们还特意在自己的瓜地里面,留下一些瓜,专供他人来“摸”。这善意的举动,传承如此漫长的时间,里面究竟蕴含着怎样的宽厚情怀,其中又延伸着怎样的文化解读?
我觉得,这中间首先有中国漫长农业历史中传承的慈祥与大度。摸秋的另外一层含义是对丰收的昭示。古老中国对儿童有着特殊的敬畏。在一些传说中,儿童往往被当成象征或者启示受人供拜,重大的祭祀活动中,儿童是必不可少的主角。中国对童男童女的尊崇甚至在医学上也有着明显的痕迹。用童子尿治病就是这样的典型表现。徐福东渡,带的不是成年男女,而是三千童男童女,也应该与中国人的童男童女“吉祥”观念密切相关。在一个收获的季节就要成为过去的时刻,借孩子们的手,抚摸一下田地里面的庄禾,以期来年的收成旺盛,应该可以作为摸秋民俗成因的另外一个阐述。清人梁绍壬说:“鸠兹(芜湖之古称)俗,
女伴秋夜出游,各于瓜田摘瓜归,为宜男兆,名曰摸秋。”这是典籍中能够找到的关于摸秋的较早记载,也是摸秋这个纯粹的民俗在经历漫长的时间以后纳入官方视野的标志。
八月半的月亮,是银色的,它像一个巨大的圆盘,高高地悬挂在穹庐之上。流泻的月光,则带着些许的蓝色。这蓝色,洒在人们的头顶和肩膀,有着难以言表的宁静与温馨。这月光,涤尽了人们一天的疲惫,也熨贴了人们的烦恼忧伤。孩子们拖着长长的影子,开始了摸秋的行动。他们先要寻找一块葳蕤的玉米地,三三两两潜伏其间。当仔细观察良久以后,发现关注的瓜地里面根本没有人看守,于是就大着胆子,钻进瓜地,开始了近乎“疯狂”的掠夺。其实,他们根本不需要躲躲闪闪,我们的先民早就留下了规矩,纵容了他们内心深处这小小的欲望。只是当懵懂少年终于明白这个道理时,已经从无知步入了人生中的另一个旅程。
这一步,跨过了多少春秋?多少日日夜夜?这一步,让我终于明白,世界上最香的稻谷,是故乡的稻谷;世界上最香的瓜果,是故乡的瓜果;世界上最亮的月色,是故乡的月光。那在海水一般蓝色的月夜里,和邻居小朋友摸秋的影子,再也不会重现,而我只能在往昔的日记里面翻阅与打捞。
大雁南下。我在北上。我的根,在数百里外的北方。这是又一个八月半。那个叫做思念的词语又一次拨动了我的心弦。我想如果有机会再年轻一次,我一定要在故乡的大地上,掬一抔浓浓的月色,掬一抔酽酽的秋香,把它们装在一个密封的瓶子,让它们伴我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行走。在无涯的漂泊与流浪中,我要一丝一丝把它们倾出来,然后,用一生,细细地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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