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应邀出席一场家庭宴会。

    坐在我身边的是陈老师。他五十岁左右，大约一米七五，体格健壮，精神抖擞。当知道我是楚州席桥人时，他立即和我热乎起来，一边和我杯来盏往，一边对我讲了一个他年少时候亲历的一件事。

    “那时侯，你还没有出生。我也就七八岁。我和我的父亲去席桥看望他的一个世交。你们家边的灰尘足足有五公分厚。你们家边的桥很难走。”他说着，拿起桌上的一个碟子，用手指在碟子上划上一道横线。“就像这个拱。像赵州桥。”他指着弧线说。我们都被他的幽默逗笑了。

    但是，刚刚一转眼，我发现他的话题沉重了起来。他几乎是噎着说：“但是，我父亲的这个世交，让我一辈子也忘不掉。我第一天去他家，正在吃午饭的时候，他家的大公鸡从我的板凳后面跳上桌面，吃我掉在桌面上的饭粒。那只公鸡很大，足有十几斤重。很漂亮，一身鸡毛，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鲜艳。我就把它从桌上抱下来，和它玩。它似乎很听话。一直跟在我的身边。”

    “第二天早上，我很晚才起床。大概有十点钟吧。洗脸刷压之后也就吃午饭了。我就想起了昨天上桌子的公鸡。就问他公鸡怎么没有看到。他用手指着桌上的一个大盘子告诉我，公鸡已经被宰杀了，犒劳我们爷儿俩。我的眼泪唰的一下子就淌了下来。”他说着，狠狠地端起面前的那碗酒，扬起脖子，一饮而尽。他的脸也开始微微红起来。

    “临回家的时候，他坚持要把家后自留地里面刚刚长大的西瓜摘下来给我们带回去。父亲说没有口袋，没有办法带。他不听，恁是把家后的大西瓜一摘光。然后，脱下自己的长裤，把两个裤管用布条扎起来，在每个裤管里面装了四五个瓜。他把两个裤管朝父亲自行车后座位两边一挎，又用自己的裤带把它们在后座位上扎紧。”他说着，再次端起面前刚刚斟满的一碗酒，扬起脖子，一饮而尽。他的眼睛开始微微红起来。

    “有一个西瓜，因为没有装进裤管。他干脆就地开膛，要我和父亲吃完再走。那时侯，刚刚吃完饭，谁也吃不下。他就拉着我父亲的手，唠叨家常。直到我父亲说能吃几口了，他就叫父亲和我大口吃。偌大的西瓜，他一口没动，恁是叫我们父子俩吃了才让我们走。”已经连续喝了几碗的他对主人说：“给我倒酒，难道还怕老师醉了不成？”我们都知道，他已经微微醉了。但是他依然又一次端起替他斟满的酒，扬起脖子，一饮而尽。他的脖子开始微微红起来。

    他喝完后，拉起我的手，道：“今晚，我拜托你替我办一件事。你能不能答应我？”我说：“老师尽管吩咐，学生一定尽力而为。”他又对主人说：“给我倒酒，我有数。他们席桥人，说话肯定算话。”主人怕他用多，面呈难色，但是又不愿意搅了他的兴致，只好遵照办理。还是那样豪爽，他脖子一仰，一碗酒没了踪影。他的手面开始微微红起来。

    我问：“你需要我做些什么？他是谁？”他说：“他没有儿子，没有闺女，但是抱了一个闺女。你帮我打听一下他抱的闺女的下落，然后告诉我。他已经死了不少年，但是他抱的闺女应该还在。我想和她联系上，表表世交的心情。”我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他是谁呢。”他说：“他就是你们庄子上的邵铜匠。”话一说完，他就趴倒在桌上，任我们怎么喊，他都酣睡不醒。

    邵铜匠，是和我的父亲平辈的同族。在世的时候，主要摆弄锁、枪等。他为人口碑极好。我们一个村庄只有三个人能称为“匠”，一个石匠，在一组；一个木匠，是我的太爷；一个就是邵铜匠。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头。他死时九十三岁。他抱的闺女，嫁人后于1976年生子难产去世。父亲对我讲了这些后说：“他是个好人。”

    今天早上，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陈老师。我知道，这对他不止是个打击。果然，他听了我的话，久久没有出声。几分钟后，当他想向我道谢时，我却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隐隐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