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不再做记者工作。至少目前不是。但他的信勾起了我对自己新闻职业旅途中结识的许多驻外记者们的回忆。这是一群我喜欢的人们。因为我们有类似的个性与追求。最起码一点，这个人群是富于冒险精神的。不把起码的吃喝拉撒看作最高人生追求，而是愿意去经历，哪怕是危险的，恶劣环境的经历。这群人大多是海明威的弟子。大多崇尚叼着雪茄，在异国风情的暧昧的小酒吧里喝上一杯，互相传递信息，时不时拍一下面目娇好的女侍的屁股，回到报社或杂志社支付的公寓里，会一下一夜情的当地女子，等等。

当然，这只是驻外记者浪漫的一面。其实，更多的工作在于不管你懒惰与否，你要完成自己受雇的媒体每天给你的任务。你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要有足够的敏感从每日繁杂的信息中筛选出最有价值的信息。当然，不用说，你要娴熟那另一种语言，要有能够完全而且独特地表达自己的文字功力。

我的一个忘年交Murray Gart 就是美国驻外记者中杰出的一员。他三年前已过世，过世时人已70有余。在这里，我记下对他的点滴回忆，向他致敬。

我结识Murray时，他已功成名就，退休在家。退休前曾是时代周刊首席驻外记者，后来负责整个时代周刊驻外记者的队伍。他为时代周刊建立了若干个分社，包括伦敦分社等等。后来，时代买下华盛顿的晚报“华盛顿之星”(Washington Star)，Murray 被调去任总编辑。晚报在美国整体衰败之后，“华盛顿之星”关门。Murray 就此退休，成为时代周刊的一个编外高级编辑。

Murray在弗罗里达度假时，在一个朋友家里看了我做的关于上海犹太难民的纪录片，很激动。回到华盛顿，就给我这个素昧平生的人打了电话。电话中告诉我，他很喜欢我这部纪录片。而且他个人有一段相关的往事。当年，他驻外记者的第一个工作就是去中国报道战后的中国。他去中国的途中，正遇到那些犹太难民撤离中国前往以色列。他亲眼目睹了那一大批的犹太难民在远洋轮上。

于是，我们开始了一年多的每两周或者每月的聚会。聚会地点是华盛顿精英分子的俱乐部“Cosmos Club”。.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俱乐部存在。这才发现，这是一个不同的世界。这是一个由杰出的美国知识分子组成的俱乐部。被称作“Gentlemen's Club".。金钱不能买来会员。你必须是在科学，文学和艺术领域卓有成就的。俱乐部大厅的一面墙上挂著几排黑白照片头像，Murray介绍说，这些都是俱乐部历史上的成员，其中有三位总统，若干个诺贝尔奖获得者，以及其他各个著名奖项的获得者，包括新闻业最高奖普利策奖获得者。

一次午餐中，Murray对我说，你注意看一下你身后桌上的那位女士。我留意了一下：一个看上去70多岁的妇人，头戴一顶宽边大帽子。那帽子让她显得十分“旧式”。与她同桌的是两位与她年龄年龄相仿的男士。Murray说，我假设你不会认出来她是谁。但她是在美国历史上有影响的人物。她叫Betty Friedan，是作家，也是美国女权运动的一个领袖人物。你回去之后，上网查一下有关她的资料，你会知道她是谁。

回家后，我做了我的功课：查阅了有关Betty Friedan的资料。知道了她对美国女权运动的影响。并且从图书馆借回来她的书“Feminine Mythtique". 帮助我了解了那一代和几代美国妇女的生存和在家庭婚姻中的地位状况，等等。

一年多的时间，我和Murray见面若干次，话题随心所欲地涉及很多内容。比如，当年的中国，当年在中国的外国记者们，当年的政治人物。他向我推荐了他认为描写当时中国状况的最出色的书：“Thunder Out of China”，作者是当时时代周刊驻中国的记者Theodore White (这本书在中国被翻译作“中国的呼唤”)。我们也聊正在进行的伊拉克战争，总统大选等等。

我问过他，讲述同类故事的纪录片有一些。他为什么喜欢我这部片子。他说，应该是片子的讲述态度，整个片子透出的冷静的态度，很有新闻记者的风格。嗨，说到底，我们是一类人。

后来，我忘记了在忙什么了，大约有快两个月没见过面了。email来往几次相约一定要继续我们的午餐约会。一直未能实现。然后，一天，我突然在“华盛顿邮报”上见到了他的讣告。他因突发脑溢血去世。我的难过是无法表达的，为失去了一位良师益友，也为新闻业失去了一位渊博学识的前辈。同时谴责自己未能在此之前见他一面。

Murray Gart其实代表了一代的驻外记者。这一代人是电子媒体诞生之前的新闻人。由于那个时代的特征，信息传递不是很发达，这一代记者承担着比如今的驻外记者们要大的多的责任和荣誉。电子媒体时代，驻外记者的个体色彩越来越淡薄，往往一个驻外机构就得几个，甚至几十号人。当然，竞争也更加激烈。Murray Gart这一代，甚至比他还往前的一代记者们，每个记者都是一个明星，都是所服务的报纸或杂志社的摇钱树。他们所记录下的文字，后来都成为我们了解那个时代，那个国度的有价值的甚至唯一的资料。而这，正是许多Murray Gart们毕生的目标。

在这里，我向所有这些我崇敬的人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