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VS道德:当白蛇遭遇法海
在中国文学的传统里,其实一直在处理情欲感官的问题,从《诗经》到《楚辞》,经过汉乐府到唐诗,都是比较倾向格律,是用理性去归纳感官的美学,有点像孔子所讲的:“哀而不伤”、
“乐而不淫”,意思是不管在快乐或忧伤当中,都不要走向极端。
譬如说我因爱情感到痛苦,我就回来写诗,以诗的形式来转化、减低哀伤。中国文学很少会直接面对情欲问题,即使是后期的诗、散文,格律性都很高。你看《岳阳楼记》里描述风景的文字:“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三三四四的格律非常清楚。也就是说,我们的文学传统基本上是理性的,用格律去规范,因为要受限于形式,情感不至于太泛滥。
可是到宋元以后,戏曲、小说出现了,对于情欲的描绘就会比较直接,或者说试图有另外一种解放,我不晓得跟商业城市的发展有没有关系。宋朝以后,商业城市比较明显,也开始使用纸币,因为贸易发展到一个程度,用铜币交易就很不方便了。随着城市的发展,个人的部分也被凸显了,而个人的部分与情欲的主题会比较密切。
譬如《白蛇传》这个故事虽然起源于唐代的传奇,真正的发展却是跟宋代有关,西湖、雷峰塔、断桥都是在南宋的城市中发展出来的,我们会发现,它对于个人情欲的触碰相对就比较多。
在《白蛇传》中,许仙跟白蛇被描述成情欲,而法海则代表了道德,彼此相互对抗,也许最初这个故事是为了禁止情欲,没想到大家反而比较喜欢那个代表情欲的白蛇,而不喜欢代表道德的法海,投射出自己被压抑的部分。至于白蛇和许仙是情还是欲,就很难切割了,因为“情既相逢必主淫”,不能说他们游湖借伞相识只有情,没有欲,因为他们后来还是生了孩子。
更有趣的是,白蛇根本是一只动物,是“动物性”的存在,她在对抗法海所代表的神性存在时,所有的水妖、虾兵蟹将们都出来了,和天兵天将对决,这个是非常象征性的,代表人类所面临的神性世界与动物性世界的对决,当然,最后动物性世界失败了,被压在雷峰塔下。然而,民间却都很希望这座镇压住情欲的塔倒掉,所以一直编故事,编出《状元祭塔》,说白蛇的儿子长大后到塔前祭母,跪拜三百趟后,塔倒了,救出母亲一家团圆。
民国初年,鲁迅也写过一篇精彩的文章《论雷峰塔的倒掉》,是雷峰塔真的倒了,他听说后心里觉得十分欣喜。他很敏感地了解到,雷峰塔代表着道德、礼教,虽然礼教不能够少,可是却必须要能够严肃地面对情欲,才是一个健康的礼教,当它不能够面对健康的情欲,而是处心积虑地要压制时,情欲就会反弹。
基本上,礼教是规范情欲,但不是互相对立。礼教也应该随着时代调整,固执于压抑情欲、对抗情欲的礼教,反而会伤害礼教。我的意思是,礼教的罪人其实是制定压抑情欲教条的人,如果真的要让礼教的存在有正当性,就应该好好面对情欲,否则就是说谎,同时也失去对情欲的规范性,因为两者断裂了。
所以像《白蛇传》这样了不起的文学,就是提供我们平衡礼教与情欲的思考方向。
《白蛇传》里不能没有白蛇,也不能缺少法海,这是一个完整的情欲书写,平衡探讨情欲的问题。至于为何民间读到这个文本时,大部分都不喜欢法海这个角色,就是因为在现存的世界中,法海的力量太大了,所以我们会倾向于支持情欲。如果我们是处在一个情欲泛滥的世界,我想法海又会变成比较强的力量。
我们前面提到白蛇是情欲的表征,但其实青蛇这个角色是更“欲”化的。我看过很多不同版本的青蛇,这个角色非常复杂,大家现在看到的小青,是白蛇的奴仆,可是在云门舞集的《白蛇传》里,青蛇是一个跟白蛇不相上下的角色,她跟白蛇一起在抢许仙。在云门的舞台上,青蛇做了很多下腹部的动作,这个动作是非常欲望的,是性的动作。白蛇出现时,拿着扇子,大家闺秀的模样,但青蛇出现却是贴着地板,用蛇的腹部在走,充满了性欲。我想,林怀民在设定这个角色时,受到很多西方现代思潮的影响,所以他特别把青蛇释放出来,不再只是白蛇的小丫鬟。
我也看过另一个非常有趣的版本,是四川川剧,里头青蛇是男的,不是女的,他一直爱着白蛇,所以他跟许仙的关系非常奇怪。青蛇为了要陪白蛇出去游历人间,所以改换女装,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就是一个“扮装皇后”。他的原型是男性,但扮成了女性,
他爱着白蛇,所以排斥许仙,很多次他都试图要杀许仙,当然其中就会有很多情欲的冲突。
以上选自 蒋勋《生活十讲》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0年5月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