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断文学路,车夫有几多?(上)
(2012-04-05 22:0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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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力车鲁迅沈尹默胡适徐志摩惊悚悲悯文化 |
分类: 文化•历史 |
按:近日整理旧稿,注意到一个有趣的问题:民国时代的作家们喜欢写洋车夫。共找到八位作家的十篇作品,略加排比,草成一文。因篇幅稍长,分作两篇,与朋友分享。也希望朋友提供更多的同题诗文线索。
我虽然出生在解放前,却没坐过“洋车”——我说的是骆驼祥子拉的那种两轮人力车。等我跟大人一起坐时,人力车已改成“三轮儿”了。
在书本中接触洋车夫,始于鲁迅的《一件小事》;那是语文教材中的课文:“我”乘坐的洋车刮倒了一位老妇人,车夫停下来搀起老妇,主动承担责任;“我”起初嫌他多事,后来则受了感动,觉得车夫的背影忽然高大起来,“须仰视才见”——以后看到洋车照片,发现那两根拉杆很长,确实容易兜到人。
鲁迅的文章写于1920年。早两年,已经有文人写过洋车夫。1918年刊出的《新青年》四卷一期上登了两首题为《人力车夫》的诗歌,一首沈尹默的,一首胡适的。先看沈诗:
日光淡淡,/白云悠悠,/风吹薄冰,/河水不流。/出门去,/雇人力车。/街上行人,/往来很多;/车马纷纷,/不知干些什么。/人力车上人,/个个穿棉衣,/个个袖手坐,/还觉风吹来,/身上冷不过。/车夫单衣已破,/他却汗珠儿颗颗往下堕。
这还是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旧式文人情怀——但也不能小觑:时至今日,即便“旧式”情怀,还有几人有?
再看胡适的一首,诗前有一条背景注释:“警察法令,十八岁以下,五十岁以上,皆不得为人力车夫。”![]()
“车子!车子!”车来如飞。/客看车夫,忽然心中酸悲。/客问车夫:“今年几岁?拉车拉了多少时?” /车夫答客:“今年十六,拉过三年车了,你老别多疑。” /客告车夫:“你年纪太小,我不能坐你车,我坐你车,我心中惨凄。” /车夫告客:“我半日没有生意,又寒又饥,你老的好心肠,饱不了我的饿肚皮, /我年纪小拉车,警察还不管,你老又是谁?”/客人点头上车,说:“拉到内务部西。”
比起沈尹默的那首,此首多了些曲折,不但写出一个有良知乘客的心理活动,也写出社会改革与现实生活的矛盾,启人深思。——所有“洋车夫”诗文,背景差不多都是北京。“内务部西”是指内务部街西口,老北京们一听就知道。
跟胡适同为新月社诗人的徐志摩也写过跟洋车夫有关的诗,而且不止一首。其中那首《谁知道》,写乘人力车走夜路,乘客在半睡半醒之间的种种感受,带着朦胧迷幻的色彩。而那车夫,在诗中始终只是个衣衫褴褛的背影:
天上不见一个星,
街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冲著街心里的土——
左一个颠播,右一个颠播
拉车的走著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这道儿哪儿能这么的黑?”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黑!”
他拉——拉过了一条街,穿过了一座门,
转一个弯,转一个弯,一般的暗沉沉;——
天上不见一个星,
街上没有一个灯,
那车灯的小火
囊著街心里的土——
左一个颠播,右一个颠播。
拉车的走著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这道儿哪儿能这么的静?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静”
他拉——紧贴着一垛墙,长城似的长,
过一处河沿,转入了黑遥遥的旷野;---
天上不露一颗星,
道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左一个颠播,右一个颠播,
拉车的走著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怎么这儿道上一个人都不见?”
“倒是有,先生,就是您不大瞧得见!”
我骨髓里一阵子的冷——
那边青缭缭的是鬼还是人?
仿佛听着呜咽与笑声——
啊,原来这遍地都是坟!
天上不亮一颗星,
道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缭著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播,右一个颠播
拉车的跨著他的踉跄步:
……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远!”
“可是……你拉我回家……你走错了道儿没有?”
“谁知道先生!谁知道走错了道儿没有!”
……
我在深夜里坐着车回家,
一堆不相识的褴褛他,使着劲儿拉
天上不明一颗星,
道上不见一只灯:
只那车灯的小火
袅着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播,右一个颠播。
拉车的跨著他的蹒跚步。
这诗迷朦中带着惊悚,写的究竟是诗人某次乘车的真实经历,还是对险恶世途的诗意象征?“左一个颠播、右一个颠播”的车灯,形象勾画出老车夫的“踉跄步”;这个面目模糊、言语吞吐的老车夫,带给人的是深深的不安:他究竟要把“我”拉向何方?——诗中固然不乏对劳动者的同情悲悯,但更有对前途的恐惧、对命运的迷茫……
在偏僻的小巷内飞奔——
“先生我给先生请安哪,先生。”
迎面一蹲身,
一个单布褂的女孩颤动著呼声——
雪白的车轮在冰冷的北风里飞奔。
紧紧的跟,紧紧的跟,
“没有带子儿,”
坐车的先生说,车里戴大皮帽的先生——
飞奔,急转的双轮,紧迫,小孩的呼声。
一路旋风似的土尘,
土尘里飞转著银晃晃的车轮——
“先生,可是您出门不能不带钱哪,先生。”
“先生!……先生!”
紫涨的小孩,气喘著,断续的呼气——
飞奔,飞奔,橡皮的车轮不住的飞奔。
飞奔……先生……
飞奔……先生……先生……先生……先生……
一个衣衫单薄的女孩,在刺骨的北风里追着阔人的洋车乞讨。诗中用的,还是迎着风追赶车轮的节奏呢!——坐在车中的富人说“没带子儿”,那是指“铜子儿”,即民国时使用的铜元,又分“大子儿”“小子儿”(一个大子儿换两个小子儿),所以后面又有“可怜我一大化”的说词,意即施给一个大子儿。
把这诗归在“人力车”题材下,也许有点勉强;但跟沈尹默的《人力车夫》对照着读,至少在同情底层百姓、鞭挞为富不仁的层面上,二者是一致的。(未完待续)
(本博客文章均属原创,如有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图片来自网上,从上至下:①鲁迅木刻像;②北平的车夫;③胡适像;④徐志摩像;⑤洋车夫在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