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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门尼德的《论自然》

(2011-10-22 14:1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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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门尼德

这条路

残篇

真理之路

几何学

文化

分类: 《应正等觉》人类哲学
《巴门尼德的道路》

范江涌

理解巴门尼德意味着重新踏上巴门尼德曾经走过的道路:

载我的马车引我前进,追随我心的渴望全力远行。它将我带上女神的著名的道路,她引导有学识的人走遍所有的城。我在这条路上行进,聪明的马儿带着我,用力拉着我的车前进,少女们指点途径。快速滚动的车轮推动着炽热的轮轴发出尖锐的鸣响。(残篇1A)太阳的女儿们引我走进光明,拂开她们面上的纱巾,离开了黑暗的居所。(残篇1B)在黑夜和白天的路上有几座大门……大门紧闭,保管钥匙的是狄凯,那司报应的正义女神。少女们用恭维的言辞(逻各斯)机智地劝说她将拴牢的门闩从大门上挪开。大门开启,展现出一条宽阔的道路,……少女们驾驭着马车,沿着笔直的道路前行。(残篇1C)女神亲切地接待我,握住我的右手,对我说:“欢迎你,年轻人!你由不朽的驭者驾着车,送你到我的住所。引你走上这条路的不是恶运,而是公平和正义。(残篇1D)因为这远不是一般人走过的道路。在这条路上你可以学到一切东西……”(序诗,残篇1)

序诗的主人公走上了求知的道路。这个以第一人称单数出现的、没有名字的主人公是谁?巴门尼德没有交代。序诗的描写是围绕着那条求知的道路展开的,主人公只是以不确定的身份走过了这条路。这似乎是一个暗示,“我”,作为这条道路的经历者,不仅可以像通常理解的那样指已经走过这条道路的作者,也可以指追随作者走上同一条道路的读者。如果可以这样理解,序诗就要根据主人公分解为两个不同的故事。在第一个故事里,巴门尼德回顾了自己的思想历程:他在太阳的女儿们的陪同下,驾着马车走过了一条从黑夜(无知)到白天(有知)的道路。[ii]在这条路上,巴门尼德遇到了一些困难(大门),狄凯启发灵感,最终在女神那里学到了关于一切的知识。这个故事的素材必定取自巴门尼德的亲身经历和真实体验,在这个故事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伟大的真理探索者的身影。在第二个故事里——它以第一个故事为背景,所以它是第一个故事的续篇,也就是说,这两个故事并不是互相竞争的两种解释,它们是一个解释前后相继的两个部分——巴门尼德预言,将会有读者(“我”)重新走上他在女神的指引下开创的道路。这一次,巴门尼德承担了(因为他已经可以胜任)女神的职责(女神是巴门尼德)。对这个行进在巴门尼德道路上的读者来说,由于他的目的和任务、他面临的对象和问题都与哲学诗有关,从黑夜到白天的比喻就不能再宽泛地解释为从无知到有知,需要有针对性地解释为从不理解或者没有正确理解巴门尼德的哲学诗到正确理解了它,重新获得了巴门尼德从女神那里学来的知识。然而,黑夜和白天之间的大门紧闭。这个比喻的意思显然是:理解哲学诗存在特殊的困难,读者被这些困难阻挡在巴门尼德的真实思想之外。巴门尼德接着说,正义女神狄凯保管着大门的钥匙。对这个比喻更贴切的解释不是灵感,而是方法,是克服那些理解上的困难必须遵循的方法。至于这个方法是什么,残篇1C没有讲。但是可以料想,解读哲学诗的方法就隐含在序诗的比喻之中。沿着这个思路走下去,认真比较残篇1C和残篇1B,不难看出,这两个比喻有着相同的结构,狄凯打开大门的比喻对应着太阳的女儿们拂开面纱的比喻。所以,理解哲学诗的方法是拂开太阳的女儿们的面纱。“太阳的女儿们”比喻的是什么呢?她们应该和残篇1A提到的那些“少女们”指相似的东西——我们假设意思相近的词比喻的东西也是相似的。那么,这些少女指什么?在第一个故事里,她们是巴门尼德纯粹文学的虚构,不必过多考虑,在第二个故事里,我们期待着她们有重要的意义。谁能为读者指点途径?只有巴门尼德哲学诗的诗句。少女们是指诗句。太阳的女儿们必定是指与诗句有关的某种字面上的东西。巴门尼德说她们带着面纱,这一比喻可以理解为:巴门尼德真正意指的并不是他的诗句字面所说的。所以,狄凯打开大门的比喻就是:当我们从哲学诗字面上所说的进展到巴门尼德真正意指的,我们就能够从黑暗走向光明。

一、真理之路

来吧,我要告诉你,你一定要倾听牢记我的话,带着我的话上路,只有哪些研究途径是可以设想的:一条路,是,并且不可能不-是,这是确信的道路,因为它通向真理;另一条,不是,并且必然-不是,这一条路,我告诉你,是一条完全不能有所思想的道路。因为你不能知道不是(的东西)——这是不可能的,也不能把它说出来。(残篇2)
从行文上看,这是《真理之路》的开篇。在这个起点上,核心性的问题是巴门尼德提出的两条途径——“是,并且不可能不-是”和“不是,并且必然-不是”——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在比较详细地讨论这两个句子之前,首先需要对本文的翻译做出说明。对比基尔克和拉文的英文译本:

that it is and cannot not-be. (残篇2.3)
that it is-not and needs must not-be. (残篇2.5)
(以残篇2.3为例)中译文删除了英译中的it,因为希腊语原文中没有主语(it是英译者加上去的),改变了连字符的位置(基尔克和拉文的英译翻译过来是:它是,并且它不可能-不是),因为原文中也没有连字符,所以我们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添加在我们认为合适的地方。连字符的位置不同,这是因为理解的逻辑关系不同。这个并列句的前后两个简单句不是反对或矛盾的关系,而是逻辑递进关系。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对希腊动词esti的翻译。
Esti是原形动词eimi的第三人称单数一般现在时,在古希腊语中有多种含义或用法,从翻译的角度讲,一般翻译为两个词,一是翻译为联系动词“是”,作为系词,它相当于英语中的is。它的语法作用是联系主词和谓词,出现在形如“X是P”这样的句子中。另一是翻译为实义动词“存在”,相当于英语中的exists。它的语法形式是:“X存在”。由此可见,esti是个多义词,主要有“是”和“存在”两种含义,至于如何解释和翻译,语法形式提供了主要的参考框架。然而,不幸的是,在残篇2.3,esti没有按上述语法形式出现,它只是孤零零的一个词。古希腊语和其它许多语言一样,一个词也能成句,这种句子叫做单词句,单词句经常是省略句。从这点来考虑,残篇2.3的esti可能是一个省略句,当然,也不排除它是一种更为特殊的用法的可能性,尽管如此,后一种可能性也只有在前者完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应该被考虑,所以,我们主要考虑它是一个省略句。这个省略句的翻译和解释是学者们长期争论的难题,单纯从语法角度考虑,如果只省略了主词,就应该把它翻译为“(X)存在”;如果既省略了主词也省略了谓词,就应该翻译为“(X)是(P)”。所以,残篇2.3的这个词究竟应该怎么翻译,取决于我们为它找到一个还是两个被省略的词项。它们将由语境提供出来。我们以后会看到,几乎难以置信,这涉及到了《真理之路》的每一则残篇,因此不是现在就能马上解决的问题,但是作为开端,我们必须指明它的真实用法,以踏上“女神的著名的道路”。
第一条路,“是,并且不可能不-是”。首先考虑第一个句子:“是”。正如我们所翻译的,它是系词用法。把它翻译和解释为系词,实质上是把它解释为“X是P”这样的句子的省略句。在这个句子中,“是”作为系词,除了它的语法作用,是没有意思的,不需要解释;需要解释的是这个句子中没有出现、被巴门尼德省略、然而根据esti的语法必须补足的东西:主词“X”(第三人称单数,即英文译本中的it)具体指什么,以及谓词“P”述说X是什么。这涉及到巴门尼德的研究对象和《真理之路》的主题,因此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但是显然,仅凭残篇2.3的这一个词是不能解决这个问题的。下面考虑第二个句子:“不可能不-是”。巴门尼德引入了修饰肯定系词的模态副词“不可能不”,和第一个句子一样,它是“X不可能不-是P”的省略句。整个来看,残篇2.3可以这样理解,在第一个句子,巴门尼德说X——被省略的具体的研究对象——是P,在第二个句子,巴门尼德进一步说,X不可能不-是P。“不可能不-是”并不就是“是”,它相当于“必然是”,即“X必然是P”。现在,我们虽然还是不能知道X和P具体是什么,但是我们接近了这个问题的答案:X是某种具有必然性的东西,它必然是P。
第二条路,“不是,并且必然-不是”。我们可以重复对残篇2.3的分析,把“不是”理解为“X不是P”,把“必然-不是”理解为“X必然-不是P”。但是我们马上就会看到这种分析是不到位的,因为巴门尼德说:这是一条完全不能有所思想的道路,也不能把它说出来。为什么不能思想也不能说出呢?“三角形必然-不是正方形”,不就是一个“X必然-不是P”的句子吗?这个句子的说出不就反驳了巴门尼德的思想吗?按照现代逻辑,这句话可以转述为:“任一x,如果x是三角形,则x不是正方形”是必然的。这说明,x固然不是正方形,但它还是三角形。如此看来,在坚持把“不是”理解为系词的情况下,为了满足巴门尼德不能思想和说出的要求,“必然-不是”的意思应该是“不是”的主词或对象x什么都不是。什么东西什么都不是,不可思想、也不能说出呢?在这个问题上,有一个从古希腊延续至今的误解需要澄清,它不是意见,这条路不是意见的定义。古希腊的智者就是误把这条路当作意见的定义,得出没有意见和错误,一切都是真理的荒谬结论,并以此嘲笑巴门尼德的。
残篇3在原诗中紧接在残篇2之后,直译为汉语是:
因为思想与“是”是同一的。(残篇3)
英文译本一般是(康福德,格思里没有第二个that):
For it is the same thing that can be thought and that can be.
在古代,这则残篇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近代以来,由于黑格尔从自己的哲学立场发挥了思想和是(存在)同一的思想,这个命题引起了人们的重视,它被当作巴门尼德提出的一条哲学原则,广为引用,可是它也令人困惑,康福德说:“我并不认为,巴门尼德的意思是‘思想是存在’,他并没有说他那唯一的存在能做思想活动;而且在他那时甚至长久以后,希腊人对于说某一事物‘A存在’和‘A思想’是同一的,只会视为是荒唐的。”(转引自:汪子嵩,第637-638页)但是他的翻译:“能被思想的和能是(存在)的是同一的”解决问题了吗?康福德的办法与其说是解决问题,不如说他掺杂了一个较难发现的错误。
“思想与是(einai,相当于英语中的to be)是同一的”在整个哲学诗中起着重要的作用:把“思想”的含义传递给“是”,再反过来把“是”的含义传递给“思想”。之所以能够传递含义,是因为einai已经完全丧失了系词或存在的意思,因为无论把einai翻译为“是”还是翻译为“存在”,无论再给“是”或“存在”什么样的解释,也无论在翻译上费多少周折、多大程度上偏离原文,都说不清楚思想怎么会和einai同一。要想让残篇3得到清楚明白和合理的解释,最简单的办法——也许还是唯一的办法——是假定它完全在“同一”这个词的意思支配之下。这样,我们不得不认为,残篇3剥夺了einai的固有含义(因为它的固有含义是多余的,妨碍同一),相当于一个含义有待确定和解释的X(代词或变项)。就象过去人们通过einai的固有含义理解巴门尼德一样,确定这个作为X的einai的含义是解释巴门尼德的关键。在日常语言中,一个词在句子中的含义由两方面决定:词的固有含义(可以查字典)和从语境中获得的含义,既然X没有固有含义,X的含义将完全由语境获得,X的语境:“思想和X是同一的”,这个X是什么?显然,X就是思想,不然它们就不是同一的。所以,残篇3首先剥夺了einai的固有含义,然后把思想的含义传递给它,使两者同一。完成这个过程之后,残篇3在逻辑上绝对正确,因为它完全符合同一律。但这只是一个开端,因为巴门尼德还没有说明思想是什么,einai的含义将追随巴门尼德对思想的进一步定义。
“思想”的希腊文是noein,格思里专门考证了这个词,他说:“译为思想(think of)的动词noein,在巴门尼德以及他以前的时代,不能表达非存在的(non-existent)、想象出来的观念,因为noein起初指的是直接的认识活动。在荷马史诗中,它的含义比“看见”(seeing)略多一点,无论如何,它直接与视觉相关。”(Guthrie, pp.17-18)noein有感性认识的含义。然而,我们知道,巴门尼德并不在感性认识的意义上使用这个词。巴门尼德不满足于noein的日常含义,它的日常含义可能太宽泛、也不够确定,需要增加它的内涵、缩小它的外延,这是通过残篇四、六、七完成的。思想含义的规定,通过残篇3在思想和是之间建立的关联,传递给“是”。残篇3在《真理之路》中起着枢纽的作用,非常重要。
不过,它的重要性不是哲学上的,而是技术上的,也可以说是定义上(“同一”)或逻辑上的。残篇3实际上是同一律的一个示例,它的作用,简单地说,是表明哲学诗主语位置上的“是”是一个代词,意思随语境变化。按此解释,残篇3失去了那被广泛引用的哲学思想,许多人可能会感到惋惜:失去了巴门尼德关于思想与存在同一的原则,《真理之路》还有什么重要的哲学思想留给我们呢?让我们回想一下序诗,狄凯的钥匙才能打开的大门,太阳的女儿们拂开面纱的比喻,正确解读哲学诗必须遵循的方法。这就是紧闭的大门,也是第一个带着面纱的少女。不论人们是否接受本文的解释,它得到了巴门尼德的许可,他称之为正义。
残篇四、六、七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每一则残篇都明显地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与“是”有关(标记为A),我们称之为“是序列”;另一部分与“思想”有关(标记为B),我们称之为“思想序列”。从叙述上看,这两个序列交织在一起,语言也是连贯的,但是从逻辑上看,它们是独立的,需要分别去理解。
因为决不能证明不是(的东西)是,务必使你自己的思想远离这一条途径。(残篇7A)不要为许多经验产生的习惯所左右,由你茫然的眼睛、轰鸣的耳朵以及舌头带向这条路;(残篇7B1)而要用你的逻各斯去解决我告诉你的这些纷争。(残篇7B2)
“是”的含义从“思想”获得,所以,首先考虑思想序列。根据哲学诗本身提供的证据,经过反复的尝试和检验,可以确认,残篇7B1是思想序列的起点(残篇3可以看作思想序列的标题:论思想)。在这段诗,巴门尼德要求我们远离感觉经验的道路。noein首先抛弃了格思里考证出的那种日常含义。
要牢牢盯住那遥远的,但对努斯来说却是贴近的东西。(残篇4B)因为你不能为你自己将是和是的联系割开,既不能让是在每个方向上的秩序瓦解,也不能使它们聚合在一起。(残篇4A)
残篇4B比残篇7B2更有资格紧接在残篇7B1之后,因为残篇7B1要求我们远离感觉经验,残篇4B要求我们盯住那遥远的,考虑到感觉经验是身边的,两者的对称性和连续性就显示出来了。在残篇4B,巴门尼德要求我们走上努斯的道路。努斯是个多义词,有心灵和理智的意思,我们把残篇4B和残篇7B1并列在一起,努斯的意思就可以和感觉经验对比着确定,翻译为心灵(mind,格思里,基尔克,汪子嵩)就不合适了,应该翻译为理智。理智的意思是非感觉。
能够被表达和能够被思想(noein)的必定是,因为仅仅对是而言才有可能,不是是不可能的。这是我要你牢记的,后一条途径是我首先要你避开的。(残篇6A )其次,我也要你避开另一条途径,在那里,什么也不懂的凡人们彷徨不定,两个头脑(two-headed),因为他们胸中的无助指导着误入歧途的努斯;他们被一群没有判断能力的人所敬佩,立刻又聋又瞎,头脑混乱;相信“是”和“不是”是同一的又不是同一的,一切事物的道路是翻回到自身。(残篇6B)
在残篇7B1和残篇4B,巴门尼德要求我们远离感觉经验,走上努斯的道路,残篇6B接着说,在努斯的道路上,有一条赫拉克利特的道路。巴门尼德承认赫拉克利特的道路是努斯的,但是认为他的思想是误入歧途的努斯,巴门尼德要求我们避开赫拉克利特式的努斯。残篇6B的努斯应该和残篇4B保持同义。人们认为这一段的内容是不指名地批评赫拉克利特。
前面我们已经解释了残篇2的第一条路,现在看,这条路应该和巴门尼德在残篇6B要求我们避开的赫拉克利特的道路并列,是理智的两条道路中可接受的另一条,也是这个“思想序列”的终点,巴门尼德说它是必然的。
总结整个思想序列,它以残篇3为标题,开始于残篇7B1,经过残篇4B和残篇6B,终结于残篇2的第一条路,巴门尼德说这条道路是理智的必然的思想。
这些残篇在叙述上是连贯的,在逻辑上并不连贯,巴门尼德用叙述顺序掩盖了论证的逻辑顺序。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不是需要我们关心的问题。残篇二、三、四、六、七五则残篇篇幅不长,却很复杂,至少可以分解为十个部分,然后重新安排它们的逻辑顺序,否则不能理解这些残篇的意思。对《真理之路》的解释不能完全按照它的叙述顺序进行。
这样,我们来到了残篇8的开篇:
现在只留下一条途径可以言说,这就是“是”,在这条途径上有许多标志。“此是”是不生不灭的;它是完整的、独一的、不动的和无穷的。(残篇8第1—4行)
在思想序列,巴门尼德提出了三条道路,其中有两条是他要求我们避开的,只有残篇2的第一条路是他允许我们研究的,所以,现在留下的唯一可以言说的道路,就是指残篇2的第一条路,也所以,残篇8的开篇是紧跟在这条路之后的。下面,我们根据对残篇3的解释,处理这段引文中加引号的两个“是”,我们已经把它们解释为代词或变项。第一个“是”,如前所述,指残篇2的第一条路。这条路被概括为“理智的必然的思想”,我们用这个短语替换这个“是”,非常合适。但是,如果我们用它替换第二个“是”(即“此是”):“理智的必然的思想是不生不灭的、完整的、独一的、不动的和无穷的”,这句话需要怎样的解释才是可以接受的呢?巴门尼德是哲学史上的基本人物,现代学者关于他的讨论很多,按照以往人们研究巴门尼德哲学形成的惯例,只要你有能力绕有趣的弯子,你就有权模棱两可、牵强附会,甚至用不合逻辑的推理解释他,因为最后你还可以把这些本来属于你自己的标签贴到巴门尼德身上,说这是古人的普遍特征。但是我相信,《论自然》是巴门尼德高度成熟的一部作品,也可能是他终其一生写成的唯一作品,是不可能犯那些低级错误的。
在我们的解释顺理成章地进展到残篇8之前,还有一段曲折的路要走。我们必须从“现在只留下一条途径可以言说,这就是是,在这条途径上有许多标志”原路返回。在思想序列,巴门尼德首先为思想区分了两条道路,一条是感觉经验,一条是理智,巴门尼德要求我们走上理智的道路,在理智的道路上又区分了两条道路,一条是赫拉克利特式的理智,巴门尼德说这是理智误入歧途,另一条是必然的理智,这是思想序列留下的最后一条道路,所以,巴门尼德说,“现在只留下一条途径可以言说”,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赫拉克利特的思想是不可说的,而是要排除其它道路,不要去说它们。关键是残诗中的“标志”指什么?标志semata,是sema这个中性名词的复数形式,为了音节关系,写为semat。在荷马史诗中,这个字用来指盾牌上的标志,以及道路上的路标、记号。英译一般是marks、signs、tokens,都是标志、记号的意思。Owen认为,“在残篇8的第2——4行中,女神提供了一系列作为正确道路的标志。事实上这些就是下文论证的纲目。”(转引自汪子嵩,第600页)格思里解释这个字说,“这是指任何一种存在(whatever is)必须具有的属性。”(Guthrie,p16)汪子嵩、陈村富也持这种观点。他们都认为标志是指不生不灭、完整、独一、不动、无穷。这是误解,标志是残篇二、三、四、六、七。
人们根据序诗,把《论自然》分为序诗、真理之路和意见之路三个部分。真理之路的名称来自残篇8第17行:“因为这不是真理之路”。但是有什么根据认为残篇二、三、四、六、七、八就是真理之路呢?如果残篇二、三、四、六、七只是“真理之路”的“标志”,而不是真理之路本身,这个命名就肯定是一个错误,那么,那个真正的真理之路指的是什么呢?它根本没有在《论自然》中出现!但是“标志”标志着它,指路少女指示着它,如果我们领会了巴门尼德的意思,就应该揭示出它。
现在需要把残篇二、三、四、六、七理解为道路标志或指路少女,这两个比喻的意思是一样的。残篇3说它(被指示和标志的道路)是一种思想;残篇7B1说它是远离感觉经验的思想;残篇4B说它是理智的思想;残篇6B说它不是赫拉克利特式的理智;残篇2.3说它是具有必然性的理智;残篇8.17说它是真理。那么,它是什么?数学,唯有数学。在古希腊的知识范围内,除了高度发展的数学之外还有什么知识是理智的并且是必然的真理呢?数学才是真正的真理之路。“真理之路”,这是数学在巴门尼德哲学中的名称,道路的比喻来自路标,把数学比喻为道路是出于哲学诗互相勾连的需要,并无实质的重要性,重要的是巴门尼德关于数学的认识:数学是一种真理。所以,巴门尼德的数学哲学可以完整地概括为一句话:数学是理智的必然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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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门尼德残篇的翻译以汪子嵩和陈村富的中文译本为底本,参考格思里、基尔克和拉文等人的英文译本作了调整。
[ii] 对“黑夜”和“白天”的解释,来自英国文学史家鲍拉(Bowra),他的解释受到许多哲学史专家的注意。

在所有残篇中,残篇8篇幅最长,占全部残篇的五分之二,而且内容重要,历来受到人们的重视。残篇8的以下篇幅论证了“此是”的几个特征,小标题采用格思里的概括:
一、此是是既不生成也不消灭的,是永恒的
它不是在过去,也不是在将来,因为它是现在;当下、独一、连续。你能为它找到什么样的创始呢?它怎样产生?从什么产生?我不允许你说或想它来自不是,因为不是不能被表达,也不能被思想。如果从非此是开始,什么需要促使它不早一点或晚一点生长呢?这样它必然要么完全是,要么完全不是。证据的力量也不允许在此是以外,还从非此是产生任何东西。因此,正义女神决不放松她的锁链,允许它生成或者毁灭,而是把它抓的很紧;判断这一切的在于:是还是不是;但是判断已经给出,因为它是必然的。离开那条不可思想,也没有名字的道路,因为它不是真理之路,另一条道路是“是”和真实的。此是如何毁灭?此是怎样产生?因为如果它过去产生,它现在不是,如果它将在未来是,它现在也不是;这样产生是消逝,而毁灭是闻所未闻的。(残篇8第5—21行)
二、此是是连续的和不可分的
此是还是不可分的,因为它是完全一样的,它不会这里多些,那里少些,因而妨碍此是联系在一起,但是一切充满了此是,所以它是完全连续的,因为此是和此是是紧紧相连的。(残篇8第22—25行)
三、此是是不动的,完全在一个界限之内
此是被强有力地锁在有限的范围内,它没有开始和终结,因为生成和毁灭已经被真正的信念赶得很远了。此是自身静止在同一个地方,永远停留在那里,因为强大的必然性将它牢牢地锁在有限这一范围内,使它在各个方向上都一样。因为此是不完善是不被允许的,因为它不是缺乏的,但是在非此是,缺乏任何东西。(残篇8第26—33行)
四、此是形如球体
但是由于有一个最边远的界限,此是在各个方向上都是限定的,很象一个滚圆的球体,从中心到任何一个方向都相等,因为它不可能在某一方向大一点或小一点。还因为没有一个不是阻止此是在各个方向上相等,也没有一个此是比另一个此是少些,原因是此是是完全不受侵犯的。因为它在各个方向都和自己相等,所以它和边界的距离相等。(残篇8第42—49行)
“此是”是译to eon,to是希腊语的冠词,eon是“是”的中性动名词,相当于英语的being。巴门尼德把“是”的各种形式,尤其是主语位置上的“是”,统称为“太阳的女儿们”,我们知道这是一个带着面纱的词,它们的真实含义不同于其固有含义,意思由语境决定,并随之变动。在残篇3以及与之相关的“思想序列”,“是”的含义从“思想”过渡到了“数学”。到了残篇8的开篇,我们意识到残篇8的eon的含义不可能是思想,当然也就不是数学。那么,它是什么?它是什么,取决于在经验中什么东西具有这些性质。什么是不生不灭、完整、独一、不动、无穷的呢?在我的想象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可以具有这些特征非虚构的东西只有一个,就是空间。To eon是指空间,,[ii]而且是一无所有的空的宇宙空间,也就是虚空。
如果我们的分析是对的,就会明白巴门尼德哲学为什么这样费解,一个原因是他把自己的哲学在表述上做了特殊的处理,过去人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能是因为巴门尼德在哲学史上是完全独特的,在他之前没有、在他之后也没有人这样做过。而且,如果我们对诸“是”的解释是正确的,巴门尼德就保守自己哲学的秘密,连他最宠爱的弟子芝诺也不知道。

二、真理之路(续)

根据前面的讨论,《真理之路》可以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思想序列)是知识论,主要研究对象是数学,现存残篇二、三、四、六、七;第二部分是自然哲学,主要研究对象是空间,完整地流传下来,第尔斯列为第八则残篇。在巴门尼德的知识论和自然哲学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思想(noein)和关于此是的思想(noema)是同一的,因为你决不可能找到一种不表述此是的思想(noein)。(残篇8第34—35行)
不论对思想(noein)和此是做何解释,这两行诗讲的是思想和思想对象的关系,此是乃是思想(noein)的对象。根据我们在思想(noein)和数学、此是(to eon)和空间建立的对应关系,这两行诗的意思是:数学以空间为对象。以空间为对象的数学就是几何学。从现有的残篇看,巴门尼德没有在知识论部分区分算术和几何(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数学包括:算术、音乐、几何和天文),但是根据残篇8.34-35行的说明,以及《真理之路》自然哲学部分的研究对象——空间,可以确定《真理之路》知识论部分的研究对象是几何学。巴门尼德从对知识的研究过渡到了对知识对象的研究。对象关系是巴门尼德哲学的基本关系,也是我们研究《真理之路》两部分内容之间关系的基本线索。通过对象关系,巴门尼德在知识和自然、知识论和自然哲学之间建立了联系。但是联结巴门尼德知识论和自然哲学的不仅是对象关系,在残篇2,巴门尼德说:“一条路,是,并且不可能不是,这是确信的道路,因为它通向真理。”(残篇2.3-4)这段话的意思是比较清楚的:以第一条路为前提——“是,并且不可能不是”属于这条路,可以得出某些结论,而且这些结论是真理。这就是说,知识论和自然哲学还有前提和结论的关系。但是这段话也有不清楚的地方,它丝毫没有说这个既是结论又是真理的东西指什么?它是泛指一切真理吗?有些人是这样理解的,但是,这种理解是完全不着边际的。根据巴门尼德哲学的基本线索,它应该是关于几何学研究对象(空间)的某种真理——空间哲学。
现在,我们回到残篇8的开篇,为了避免重复,直接给出经过我们解释的表述:
现在只留下一条途径可以言说,这就是几何学,几何学有许多性质。空间是不生不灭的;空间是完整的、独一的、不动的、无穷的。
“空间是不生不灭的……”是巴门尼德的空间哲学。根据我们对残篇2.4的理解,它也是从残篇2的第一条路得出的结论,而且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巴门尼德特别断定了它们的真,他所说的真理乃是指这几句诗。第一条路讲的是几何学的性质,几何学的性质主要有理智的、必然的和真的。空间的性质主要有不生不灭、完整、独一、不动和无穷。巴门尼德从几何学的什么性质得出了空间的什么性质呢?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一目了然的。参考古希腊其它哲学家的思想。柏拉图认为:“几何学的对象乃是永恒事物,而不是某种有时产生和灭亡的事物。”(528B)亚里士多德认为,“知识是关于普遍的,是通过必然的命题进行的,必然的东西不可能变成其它。”知识的某些性质对应着知识对象的某些性质(80b30-89a10)。亚里士多德的论述不是特别针对几何学和空间,但实际上是更清楚的,根据他的思想可知:知识的必然性对应着知识对象的不变性。不变蕴涵着不生不灭。假设巴门尼德也有相同的思想,所以他只从几何学的必然性推出空间是不生不灭的:
所以正义女神决不放松她的锁链,容许它生成或毁灭,而是把它抓得很紧;判断这一切的在于:是还是不是。
在《论自然》,“是”至少有三种含义:是、必然的真理(几何学)和空间。至于它在每句诗中的含义要由语境决定,我相信每一句诗经过这样的替换都可以得到正确的理解。在这段话的最后一句,“是”应该是指真理,“不是”是非真理。所以这段残诗的意思是:从几何学的必然真可以推出空间是不生不灭的。如果“正义女神”是指残篇3,“正义女神决不放松的锁链”就是指思想序列,也就是几何学的定义,几何学的定义不容许空间生成和毁灭。这句诗说的是同样的意思。所以巴门尼德只从几何学的必然性推出了空间是不生不灭的,没有推出空间的其它性质。这是他反复说明的。那么,空间的其它特性——完整、独一、不动、无穷——是怎么得来的呢?巴门尼德没有说明。也许残篇8.4的gar可以提供一点信息,gar有说明原因的意思,可翻译为“因为”,比如基尔克和拉文:“此是是不生不灭的,因为它是完整的……”,但是,看不出这些特性之间有因果关系;考虑到古希腊的原因概念比现在要宽泛,可以指单纯的逻辑联系,那么,这些特性可以认为是从“不生不灭”逻辑地推论出来的,这样,空间的所有特性都是几何学直接或间接的推论。许多学者相信这些特性有逻辑联系并给出论证,但是这些论证是牵强的。把这些特征共同归属于空间这个“实体”就足够了,没有必要也未必能够在它们之间建立逻辑联系。汪子嵩、陈村富指出,gar也可起强调语气的作用,巴门尼德强调的是什么呢?他在残篇2.4只断定了“空间不生不灭”的真(因为只有这句话是残篇2.3的推论),残篇8.4不是从几何学的性质来的,它是不是真的呢?很难想象巴门尼德会提出一个假命题,它可能是真假存疑的,但是gar大概是强调残篇8.4是真的。另外,gar可以起强调语气的作用,这是不是说gar可以虚化?所以gar也可以作为虚词起分隔的作用,在它之前的“不生不灭”是几何学性质的推论,在它之后的“完整……无穷”则来自经验。[iii]
从几何学的必然真推出空间是不生不灭的,这一推理的逻辑基础是真理符合论。有了亚里士多德的说明,这一点是不难理解的。真理是西方哲学的重要概念,巴门尼德是真理概念史上的重要人物。他的重要性不在于使用了真理这个词,而在于他使用了真理和真理对象的符合关系,并把自己的哲学建立在这个关系基础上。前者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后者就只有象巴门尼德这样伟大的哲学家才能做到。在序诗,巴门尼德说:
走上这条路你就可以学到一切东西,既有圆满真理不可动摇的核心(heart,单数),又有不包含真实信念的凡人的意见。无论如何你也应该彻底学习这些东西,理解它们肯定是可接受的,因为它们遍及一切事物。(序诗)
这段话就是人们把《论自然》序诗以外的部分划分为真理之路和意见之路两个段落的根据。但是更直接的理解不是划分段落,而是巴门尼德向我们推荐学习两种东西:“真理不可动摇的核心”和“凡人的意见”,所以这两样东西必定是非常重要的,应该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真理不可动摇的核心”指的是什么?这可以通过认真仔细地体会这个比喻的意思去了解,也可以运用排除的方法在剩下的东西中得到了解。首先,肯定要排除的是和真理无关的东西,其次,可以排除真理(真语句)本身,所以,它是和真理有关进而是密切相关的东西,在《论自然》中和真理密切相关的东西大概有两个:一个是逻辑论证的方法,另一个是真理的定义。它不太可能是指逻辑论证的方法,因为认识到逻辑和真理的关系,恐怕要等待逻辑学更为成熟的时代,也就是,等待亚里士多德。所以,“真理不可动摇的核心”应该是指真理的定义。从这个比喻本身来看,把“真理不可动摇的核心”理解为真语句不可缺少、少了它就会“失真”、真语句之为真的东西,即真理的本质或者真理的定义,也是比较合适的。然而,哲学诗中似乎没有真理的定义,在现有的残篇中找不到,如果原文中有的话,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应该提到这个定义,他们是能够看到哲学诗全文的,他们没有提到,至少没有明确地提到。巴门尼德似乎推荐了一种在他的著作中根本没有的东西要我们去学习,这是很奇怪的。也许巴门尼德认为,真理的定义已经包含在这个词的日常用法之中了,人们不会说不符合事实的东西是真的,与事实一致是使用这个词的必要条件,所以他可能觉得没有必要重复常识中众所周知的老生常谈,但是另一方面,真理的定义是他的哲学的基石,因此又是非常重要的,于是他采取了折衷的办法,用一个尽可能恰当的短语把真理的定义从它的日常用法中指示出来。这种做法的前提是,在巴门尼德的时代,aletheia的日常用法的核心涵义是符合论的。当然,既然巴门尼德推荐我们学习真理的定义,我们就必须考虑到另一种可能性,真理的定义只是没有以我们意料的方式出现,它以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我们没能把它辨认出来。
这样,我们得出了一个重要的结论,巴门尼德哲学的基本思路是:通过知识认识自然。这一思路的逻辑基础是真理和真理对象的符合关系。

三、意见之路
一般认为,后人命名为“意见之路”的那个段落的内容是自然哲学。但是通过对《真理之路》的解释,这个段落向我们呈现了其它的面貌。总的看法是,它表面上是自然哲学,实质上是用自然哲学的语言写成的对《真理之路》的说明。它是比喻,不能按字面的意思理解。如果按字面的意思把它理解为自然哲学,不仅会低估巴门尼德的学术水平,也不利于正确估价古希腊的科学发展水平。从现有残篇看,这个段落的内容似乎是:对《真理之路》思想的重复和进一步解释,对《真理之路》逻辑结构和叙述结构的说明,预言人们对《真理之路》的误解(女神的神谕),还有一些残篇可能因为残缺而意义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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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门尼德为什么用to eon指空间,而不直接使用“空间”这个词?有许多原因可以设想,最直接的原因应该是,古希腊没有“空间”(space)这个词。古希腊语中与“空间”最接近的词有两个:topos和chora,它们的意思是地点、地方,也可指方位、位置,英译一般是place,position。这两个词指的东西都不是独一的。空间是巴门尼德的主要研究对象,他不想凑合着使用那两个现成的词。
[ii] “此是”是译(to) eon。Eon是爱奥尼亚方言,相当于亚里士多德的on。汪子嵩和陈村富翻译为“存在”,王路翻译为“是者”。穆尼兹认为,eon这个词“不仅可以翻译为Being(‘是’或‘是者’),而且同样可以翻译为what-is(所是),what which is(所是者),what is so(是如此者)”(引自王路)。英语的情况不甚了解。在汉语中,“是者”、“所是”等都可视为从“是”派生出来的概念。巴门尼德之后,如人们所知,从“是”派生出了许多概念,但是,认为巴门尼德已经形成了这些概念可能是不切实际的,把eon翻译为“是者”、“所是”等等,都是把后人的概念加到巴门尼德头上去了。巴门尼德的eon并不是从“是”派生出来的概念,按照我们的理解,残篇8主语位置上的eon不是个概念,而是个代词,可以直接翻译为“它”,或者用一个变项X取而代之,但是这种翻译失去了巴门尼德的风格。我们应该和“是”保持联系。把eon翻译为“是者”,问题在于:虽然空间是一种是者,但是:1,没有根据认为,巴门尼德已经形成这个概念,2,“是者”是极普遍的概念,“空间”不是概念,“空间”是个专名。在印欧语内部,可以用“是”的不同形式对应着翻译,在汉语中,系词只有一个“是”字,所以我们无法从“是”的形式上作出区分。但是我认为,残篇8的eon和残篇二、三、四、六、七的“是”(即使是eon)的意思有较大不同(作为变项,取值的值域不同),需要加以区别,就只好把eon翻译为“此是”,“此是”的意思是“eon这个‘是’(字)”,这就避免了把它翻译成概念。不知是否恰当,希望大家批评指正。
[iii] 空间是“无穷的”——无限大的尺度——超出经验的范围。“无穷”是译希腊文的ateleston,据Owen考证,在荷马史诗中,ateleston的意思是unaccomplished或unfulfilled,即“未完成的”、“没有实现的”(Guthrie,pp.26-27),所以ateleston可理解为还没有发现空间的界限(无界),这在经验范围内。
四、论自然

在序诗,巴门尼德写道,女神“引导有学识的人走遍所有的城”,她向巴门尼德许诺:“走上这条路你就可以学到一切东西”。这两个比喻是什么意思呢?我认为这两个比喻的意思乃是相同的,都是说巴门尼德哲学是全面的。既然他的思想是全面的,可以从中学到一切东西,《论自然》就不可能只研究了空间,它应该以整个自然界为研究对象。而且,因为《意见之路》不是自然哲学,所以他的全部自然哲学就只能集中在《真理之路》。
此是之外,没有也将没有任何时间。因为命运将此是作为一个不动的整体栓在一起了。因此,凡人们建立的、信以为真的东西只是一个名称。生成和毁灭、是与不是、位置的移动和色彩的变化。(残篇8第36—41行)
通过对《论自然》空间哲学的分析,我们看到,巴门尼德不是直接研究自然,而是从知识的前提得出自然哲学的结论,他的自然哲学有着明显的“物理学之后”的特点。这不同于巴门尼德之前的所有自然哲学家,是希腊哲学史上新的东西。我们推测,巴门尼德把他那时的科学进行了分类,并根据他对科学的分类:真理和意见,也就是几何学和物体哲学,把自然世界划分为两类对象:空间和空间中的自然物体。前者是真理或几何学的对象,后者是意见或物体哲学的对象。根据巴门尼德的基本思路,也与这些分类相对应,《真理之路》分知识论和自然哲学两个部分,第一部分的知识论包括“论几何学”和“论物体哲学”,第二部分的自然哲学包括“论空间”(空间哲学)和“论自然物体”(物体哲学)。通过以上分析,在《真理之路》中有可能是巴门尼德物体哲学的只有“凡人们建立……色彩的变化”。怎么理解这段话?前面我们揭示了空间哲学的思路,可以设想,物体哲学遵循了同样的思路,只有把这段话放到巴门尼德的思路中才能理解。
首先确定意见的定义。巴门尼德的“意见”不是日常用语,所以词源学的考察不会对我们有很大用处;他的意见是指物体哲学,所以意见的定义就是巴门尼德对他之前的物体哲学的理解。在《真理之路》的知识论部分,巴门尼德提到了三条途径,他要求我们远离其中的两条:感觉经验的途径和误入歧途的理智。意见应该是这两条途径之一。感觉经验的道路(残篇7B)不必考虑,因为它和意见(物体哲学)没有多少关系。重要的是残篇6B,在这里,巴门尼德把他之前的物体哲学定位于误入歧途的理智。意见以空间中的自然物体为对象,所以最后一句话(残篇6.9)应该非常重要,因为它涉及到事物,格思里译为:“一切事物的道路是翻回到自身。”(the path of everything is one that turns back upon itself.)基尔克和拉文的意思与格思里一样:“一切事物的道路是向回翻转。”(that of all things the path is backward-turning.)这是什么意思呢?格思里也感到困惑,他解释说:事物在being和not being之间来回活动(Guthrie,p25)。这是参考着残篇6.7和赫拉克利特的解释,我们不准备接受。当然,我更不能冒昧地提出其它的解释。虽然我们不能在这句话中得出什么确切的结论(因为这句话本身太晦涩不清),我们也不是多此一举,如果巴门尼德论述了意见——那应该是在残篇6B,特别是残篇6.9。
巴门尼德的真理不是和错误对举,而是和意见对举。过去人们通过词源学寻找aletheia(真理)和doxa(意见)的定义以及两者对立的原因,没有得出令人满意的结果。真理和意见的对立更多地来自游吟诗人塞诺芬尼的影响,塞诺芬尼说:“从来没有,也决不会有任何人认识神和我所说的一切事情的真理;即使偶尔有人说出了极完备的真理,他自己也无法断定这是真理。一切只是意见而已。”(残篇34),“将这些都当作类似真理的猜测吧!”(残篇35)。塞诺芬尼说得很清楚,他不能断定人们说的是真是假,所以他谨慎地把古希腊的知识叫做意见。就象没有根据说意见是真的,也没有根据说意见是假的,意见乃是不可判定的(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真的)。意见为什么不可判定?塞诺芬尼没有解释。一些残篇——实际上是他的主要残篇——在否定了别人的意见是真理之后,又把他自己的意见视为真理,他偏离了自己的思想,这说明他没有把这个思想当作原则来对待(原则的特征是坚持),也许塞诺芬尼说的比他想的要更清楚,至少他的思想是不彻底的。我们认为巴门尼德接受了塞诺芬尼的这个思想,并给出了解释,这些都写在他的哲学诗中,只是他的表述太晦涩,以至于需要我们重新探索这个问题。巴门尼德的意见是指物体哲学。物体哲学并不是感觉经验的、表面的看法,从表面看,万物既不是水,也不是火,更不是数,这些观点都是从表面的现象出发,努力深入到事物内部的思想。所以意见从日常用语上升为哲学概念,对巴门尼德来说,可能是因为,(1)物体哲学超出了感觉经验的范围(“又聋又瞎”),(2)凭借理智的能力深入到了自然事物的内部(“深入到事物内部”是不是“翻回到自身”的含义?),于是,(3)产生了感觉经验无法判定(检验)其真假的思想。这当然是由于古希腊科学发展不平衡,能够提出“万物的本原是水”这样的科学命题,又没有检验其真假的手段。在塞诺芬尼,意见是一个审慎的怀疑主义的概念,到了巴门尼德,它开始发展成为经验主义的概念;塞诺芬尼认为,人们经过探索能够找到更好的东西(残篇8),由此转向了具有浓厚独断色彩的神学,巴门尼德则稳固地站在经验主义的立场上,坚持认为,超出感觉经验范围的深入探索(在古希腊的知识状况下)只能形成不可判定的意见,拒绝给出超出经验证据的结论。所以,词源学的考察,认为真理是深刻的,意见是表面的,可能正好把问题给弄拧了。
这样我们就给出了意见的一种定义,它不同于人们通过词源学考证得到的定义,也不同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定义,但是这个定义本身是合理的,在哲学史上是有根据的,而且,在意见的这三个定义中,我们给出的定义似乎最接近残篇6B的表述。
一段文字是物体哲学,当且仅当这段哲学文字的研究对象是自然物体。对巴门尼德来说,它还必须是残篇6B的意见定义的一个推论。但是,这两个标准判定不了“凡人们建立的(或同意的)、信以为真的东西只是一个名称。”(残篇8.38)是不是巴门尼德的物体哲学。因为这个句子的每一个成分的含义都是不确定的。既然这两个标准起不到判定作用,我们换一个思路,让这两个标准起规范的作用,用它们约束残篇8.38,迫使这个句子给出比较确切的含义。残篇8.38是一个主谓判断,在它的主语位置上有一个摹状短语,从这个摹状短语本身的意思来看,它不是指自然物体,因为自然物体不是人们建立的,更不能说是人们同意的,人们建立或同意并且信以为真的是各种思想。那么,它是指什么思想呢?这可以通过它的上下文(语境)来确定,它的上下文是什么呢?从行文上看,是“生成和毁灭……色彩的变化”,这也是学者们的一致看法(直接体现在译文中),并由此得出了巴门尼德否定运动和杂多的结论,但是根据我们提出的第二个标准,残篇8.38是残篇6B的推论,在这个标准的规范下,残篇6B是它的真正上文。残篇6B的主题是物体哲学,所以这个摹状短语应该是“回指”残篇6B论述的那种物体哲学。这样,我们用“物体哲学”替换“凡人们建立的、信以为真的东西”得到:“物体哲学只是一个名称”。根据第一个标准,这不是物体哲学命题,这是一个知识论命题。在巴门尼德的自然哲学部分会出现一个纯粹的知识论命题吗?不论会不会出现,如果巴门尼德哲学是对称的,我们对残篇8.38的分析就不能到此为止:在空间哲学,既然“是”(几何学)可以给出自己的对象——(此)是(空间),“几何学”和“空间”使用相同的语言表达式,“物体哲学”当然也可以给出自己的对象——自然物体,两者也可以使用相同的表达式。所以,那个摹状短语本身并不是句子的主语,它的所指(物体哲学)的对象(自然物体)的名称才是句子真正的主语。“自然物体只是一个名称”是巴门尼德物体哲学的结论。(“自然物体”[或它的同义词]是把残篇8.38解释为物体哲学的唯一词项,所以如果巴门尼德兑现了他在序诗的许诺,他的自然哲学是完全的,这一替换就势在必行而且是唯一的选择)。按照巴门尼德自己的表述方式,我们毫不牵强地得出了这个结论。然而,这并不意味我们对这一结论有任何理解,因为我们不知道“名称”是什么意思。显然,“名称”乃是一个比喻的说法,既然是比喻,在理解上就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就有可能给出多种合理解释。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这个命题包含着丰富的含义。我们得出的结论基本上是空的。在《真理之路》,巴门尼德并没有明确阐述他的物体哲学。在某种意义上,残篇8.38只是一个标记,这个标记主要起引导作用(如果把“生成和毁灭……色彩的变化”当作它的语境,就起了误导作用):以残篇6B为前提,沿着巴门尼德的基本思路,可以得出某种结论,这个结论是物体哲学。至于这个结论或物体哲学的内容是什么,巴门尼德留给读者考虑。
希腊哲学从它诞生之日起,就开始了从表面现象到事物本质的认识。泰勒斯认为万物的本原是水,赫拉克利特认为是火,毕达哥拉斯认为是数,照他们看来,万物并不是表面上显示的那样,真实的存在是水、火和数。根据历史记载,巴门尼德曾经是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成员,而且可能深受毕达哥拉斯学派(通过阿美尼亚)的影响,毕达哥拉斯学派对巴门尼德的影响是什么?或者说,巴门尼德从毕达哥拉斯学派接受或继承了什么思想?学者们提出了各种看法,但是正如罗素所言:一切全凭猜测。因为人们并不真地了解巴门尼德的思想。现在我们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巴门尼德的确有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某些特点,他们都很重视数学,把数学和自然对应起来(这方面有可比性),只是巴门尼德的思想重点从算术转向了几何学,并且把数学证明的严格推理用于哲学思考。在这样一个思想背景下,既然毕达哥拉斯可以提出数是万物的本体和原则,巴门尼德当然可以模仿着提出空间是万物的本体和原则,自然万物不过是空间的各种“变形”“凝聚”“构成”和“表现”而已。但是,根据我们对残篇6B的解释,巴门尼德对以往的物体哲学持怀疑和批判态度,认为他们“又聋又瞎”地深入到事物的内部,提出的只是不可判定的意见,巴门尼德恪守这一原则,并不提出其它东西来代替水、火、数,拒绝这种有深度的臆测。从巴门尼德的哲学诗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思维谨慎的人,他会象毕达哥拉斯那样豪放地认为空间是万物的本体和原则或诸如此类的思想吗?巴门尼德对以往自然哲学的批评,决定了巴门尼德不再进入到物体的内部,决定了巴门尼德停留在物体表面向我们的感官呈现的外观上,而不对自然物体的本原——它是什么以及是否存在——作任何判断。这样,我们根据对残篇6B的解释得出了物体哲学的结论:自然物体是(或有)一个外观。“名称”是比喻的说法,它的意思应该是自然物体向我们的感官呈现的样子、外观,总之,某种可感觉的东西。
认为我们对巴门尼德意见-物体哲学的解释乃是缺乏文献根据的,我无法否认。问题并不在于残篇8.38是空的,问题在于残篇6B是晦涩的。但是我们的理解对不对,是不是合乎巴门尼德的意思,不仅可以看它得到了多少证据的支持,也应该考虑它是否与哲学诗中的其它论述相矛盾,被这些矛盾的论述所否决,巴门尼德不同于他之前的所有自然哲学家,《真理之路》没有任何本原说,这个事实不是也能说明问题吗?
然而,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如果我们根据前面的讨论得出的结果,用“自然物体”替换残篇8.38的“凡人们建立的、信以为真的东西”,用“外观”替换“名称”,原文的语法和其它成分保持不变,残篇8.38的意思却是“自然物体只是一个外观”,这与“自然物体是一个外观”不同,它是一个排他性的结论(如果希腊原文中有“只是”这个词的话),它否定了物体本原的存在,也因此取消了本原是什么的问题,而不仅仅是不作任何判断。那么,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是巴门尼德放弃了他一贯采取的谨慎态度,在肯定他可以肯定的东西的同时,却否定了他本来不认为能否定的东西?还是我们的解释有误?带着这些疑问,让我们再次引用序诗的结尾部分:
走上这条路你就可以学到一切东西,既有圆满真理不可动摇的核心,又有不包含真实信念的凡人的意见(opinions,复数)。无论如何你也应该彻底学习这些东西,理解它们肯定是可接受的,因为它们遍及一切事物。
如果序诗是对《真理之路》的说明,那么,巴门尼德要求我们彻底学习的“凡人的意见”就不是指后人命名为《意见之路》的那个段落(这个命名也是一个错误),他所说的意见乃是指残篇8的自然哲学(这里的意见取广义:不能判定真假的思想),包括“自然物体只是一个外观”。巴门尼德说它是不包含真实信念的,他并没有把它作为真理提出来。但是,提出一种观点,然后批评它是不可判定的意见,和根本没有提出这个观点是不一样的,和不加批评地提出这种观点也是不一样的。没有这个意见,巴门尼德的自然哲学是不完备的,没有这个表态,巴门尼德就断定了他本来拒绝断定的东西。但是,如果因为“自然物体只是一个外观”被巴门尼德断定为真假不可判定的意见,就以为它的价值不过是填补哲学诗中的一处空白,这不仅是低估了意见的价值,也不是积极的学习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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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到的各种中英文译本都是:“……只是一个名称:生成和毁灭……”。巴门尼德哲学高度依赖语境,标点符号有分割语境的作用,所以标点符号在哲学诗的翻译和解释中不是无足轻重的事情。本文的标点符号没有完全按照英文译本。另一重要之处是:“在这条途径上有许多标志。此是是不生不灭的……”。

存在不是(一阶)性质,存在和性质不是一个层次的东西。我们讨论了自然万物的存在(因为自然万物有没有内在本质就是通常所说的有和无的问题[参见后文],也就是存在的问题),没有讨论自然万物的性质。而巴门尼德是一个全面的哲学家。他的物体哲学包括两方面:“论存在”和“论性质”。“生成和毁灭,是与不是,位置的移动和色彩的变化”是自然万物的性质,所以这段残诗就是物体哲学的“论性质”部分。有了前面那些比较复杂的分析和解释,在这一部分我们简化论述:巴门尼德坚持了他的基本思路,他从“是和不是是同一的又不是同一的”(残篇6.7)推出了自然万物“是与不是”。我们认为这是一个推理,乃是因为我们认为这两个句子有前提和结论的关系。但是要想更直观地看出这一点,首先需要了解这两个句子是什么意思。历史证明,这两个句子是非常令人费解的。“是与不是”是什么意思呢?它的意思只有在语境中才能被理解,可以设想,和它的上下文相比,“是与不是”是高度抽象的,因此是高度概括的,它概括了生成与毁灭、位置的移动和色彩的变化,后者可以说是对“是与不是”的具体说明,反过来,“是与不是”的意思可以通过“生成和毁灭、位置的移动和色彩的变化”来理解,而后者的另一种概括是时间中的运动和变化,所以,“是与不是”的意思是运动和变化,它是运动和变化的定义,运动和变化被分析定义为:(一个东西)(一会儿)是(这样),(一会儿)不是(这样)。由此可见,“是与不是”包含两个句子,每一个句子又都是省略句,省略了主语(自然物体)、谓语(或表语:这样的)和时间状语,只有在重新引入这些成分之后,它才和它所在的语境完全协调,才能准确地解释它的意思。“是和不是是同一的又不是同一的”的意思可以参照着它的结论“是与不是”来确定:一个东西在实体上是同一的,在性质或位置上是变化的,也就是:是与不是。这不是意见的性质,这是意见的内容。下面,我们考虑这句残诗的其它部分,“位置的移动和色彩的变化”等是怎么来的呢?这取决于我们给残篇6.7附加什么样的主词和谓词。也可以认为,它们直接来自经验。最后,我们把“生成和毁灭……色彩的变化”叫做“论”物体性质(或论物体运动),因为它是残篇6.7的结论,而且非常重要的一点是:残篇6.7是真的。
残篇6.7是真的,这说明巴门尼德不是反对赫拉克利特的。恰恰相反,也非常奇怪,巴门尼德好像是古希腊第一个原封不动地接受前人思想的思想家。巴门尼德在赫拉克利特的所有思想中,特别汲取了他关于万物流变的思想,由于巴门尼德哲学有着高度原则性的特点,来自赫拉克利特的这一观点获得了在赫拉克利特那里原来没有的一些特点,成为关于这个世界的一条令人印象深刻的概括性的普遍原则。只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可以说巴门尼德超过了赫拉克利特。
现在,我们可以更精确地刻划巴门尼德的基本思路。这一思路既出现在空间哲学,也出现在物体哲学。它的反复出现说明它是非常重要的,它的每一次出现又是非常隐蔽的。它们是从一个难以理解的句子到另一个难以理解的句子的难以发现的推理。在空间哲学,巴门尼德从“是,并且不可能不是”推出了“不生不灭”,在物体哲学,他从“是和不是是同一的又不是同一的”推出了“是与不是”。从字面上看,物体哲学的表述和推理更具巴门尼德风格也更清楚,所以,我们再反过来以它为参照,重新构造空间哲学的表述和推理。
空间哲学推理的起点是“是,并且不可能不是”。这种表述非常特殊,有很强的个人色彩,别人难以理解,巴门尼德不会认识不到这一点,所以他有可能会解释这个句子,以免人们无法理解它。如果这个猜测是有道理的,我们就应该在哲学诗中寻求对这句残诗的解释,而不是援引巴门尼德之后的思想发展,这样做的好处是我们能够以更纯正的方式复原巴门尼德的思想,而这意味着对他的正确理解。这个起到解释作用的句子就是“是与不是”。它的意思可以通过语境很好地确定下来。按照这个思路,即《论自然》是自足的(因为它是全面的)和自我解释的,参照“是与不是”的意思,“是,并且不可能不是”的意思可以初步确定为:“X并非(绝非)一会儿是P,一会儿不是P”,即“在所有时间,X总是P”。在这个新解释中,全称时间量词取代了模态词“必然”,这是对必然的一种理解。下面我们补足这个句子的主语和谓语,这项工作我们在讨论思想序列的时候已经完成。直接给出结论,残篇2.3的意思是:几何学在所有时间总是真的。
以空间为研究对象的几何学本质上是一门自然科学,这门科学包括许多定义、公理和定理。我们约定,“几何学”是这些定义、公理和定理的名称。这些定义、公理和定理所断言的可以抽象地概括为一句话:空间是如此这般的(空间是几何学描述的那样。提请注意的是,几何学不含时间变元,它不描述运动),简练一点:空间是这样的。通过给刚才提到的句子加上引号,即“空间是这样的”,我们就为几何学构造了另一个名称。所以,从几何学是真的,或“空间是这样的”是真的,可以推出:空间是这样的。直观上看,这个推理的有效性是非常明显的。由此易得:
几何学在所有时间总是真的,推出:空间在所有时间总是这样的[ii]
这个句子是对巴门尼德空间哲学推理的更精确刻划。需要注意的是,“在所有时间总是这样的”是“不变”的定义(定义域是“所有时间”),不是“不生不灭”的定义。“不变”和“不生不灭”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一个东西可以历经变化而不生不灭,但是一个在所有时间都不变的东西却可能随着时间的生灭而生灭,所以,很清楚,“空间不生不灭”的逻辑前提之一是“时间不生不灭”。“空间在所有时间总是这样的”和“时间是不生不灭的”这两个命题的合取可以推出“空间是不生不灭的并且是不变的”。
巴门尼德的推理是建立在定义项而不是被定义项基础上的。[iii]“必然真”的定义是“在所有时间总是真的”,“不变”的定义是“在所有时间总是这样”。从原文看,空间哲学的推理是从定义项推出被定义项;我们第一次刻划巴门尼德的推理,是从被定义项推出被定义项。第二次刻划,是从定义项推出定义项。第二次刻划是对巴门尼德思想的真实再现。这两次刻划在本质上应该没有差别,也就是说,它们通过定义项和被定义项的同义替换可以互相转化。但是,如果我们没有看到这种替换的可能性,它们就会在心理上导致不同的结果。第一次刻划需要引入真理符合论定义的某种表述,以把知识的必然性和对象的不变性对应起来,否则这个推理是不可理解的,这促使我们在哲学诗中寻找真理符合论定义的这种表述,如果找不到,我们会认为哲学诗缺少了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而且,这个推理即使能够讲得通,也是非常模糊的。第二次刻划,不仅更加精确,显示出第一次刻划没有显示的内容(“不变”的定义域是“所有时间”),而且我们会概括出一个公式(物体哲学:“物体是运动的”是真的,推出:物体是运动的),用形式的语言表述:

“p”是真的蕴涵p
这个公式就是巴门尼德的基本思路(的逻辑内核)。我们注意到,它和塔斯基的T型等值式(“p”是真的当且仅当p)是非常接近的,差别只有一点:塔斯基的公式是等值式,巴门尼德的公式是蕴涵式(为方便起见,我们把它叫做T蕴涵式,并把它理解为是对T等值式的一个分析)。巴门尼德是怎样理解这个公式的呢?现在我们看,巴门尼德对此说了些什么:
现在结束我关于真理的可靠的逻各斯和思想(noema)。(残篇8第50行)
在现有残篇中,“逻各斯”这个词出现了三次,其中一次的意思可以确定为推理、公式或定义(后面讲到)。我认为,在哲学诗中,逻各斯乃是一个经过定义有着明确涵义的词,巴门尼德对它的每一次使用都不是随随便便的。所以,“关于真理的可靠的逻各斯”的意思应该是“关于真理的可靠的推理和公式”,这个短语断言了一个公式的存在。这一断言要求我们把巴门尼德的基本思路用公式的形式概括出来。所以,我们写出的这个公式虽不见于哲学诗的表面,却毫无疑义地属于巴门尼德本人。
巴门尼德反复运用这个公式从知识论的前提得出自然哲学的结论。如果从前提到结论的思维过程是推理,那么,这个公式是一个推理。巴门尼德说它是一个可靠的推理。它的可靠性在直观上是极为明显的。同样明显的是,这是由“真”的涵义保证的,因为我们换之以任何其它谓词,比如“p”是印刷体的或“p”是一个汉语句子,则不能推出p(保证p是真的)。这说明语句的真和语句的其它性质、“真”这个谓词和其它谓词之不同。“真”这个词具有特殊的逻辑作用。如果说一切定义都是说明概念之间的差别,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确可以说T蕴涵式就是“真”的定义。在前面,我们曾经疑惑,巴门尼德为什么要推荐哲学诗中没有的东西要我们学习呢?现在我们知道,我们一直称之为巴门尼德基本思路的推理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求的“真理不可动摇的核心”,也就是真理的定义。
我们还可以把巴门尼德的基本思路和他的基本线索结合起来思考。基本线索是对象关系,重述如下:T蕴涵式的前件以知识p为对象,后件以p的对象为对象(“对象”是巴门尼德最基本和最重要的概念之一,虽然巴门尼德可能回避了使用这个词)。把巴门尼德的基本思路和基本线索结合起来,就是把对象引入公式,为此我们必须把T蕴涵式的后件分析为谓词逻辑的表达式,比如单称语句:
“a是P”是真的,蕴涵a是P
从形式上看,它比T蕴涵式更加对称,分析也更加深入和细致,前后件都是谓词逻辑的表达式。而且,由于这个引入了对象的公式提供了更多可被直观的内容,因此也更可理解。这个公式是说:如果一个句子a是P是真的,那么,这个句子的对象a就是P那样的。把“真”断定给a是P,就是把“P”断定给a。比如,如果雪是白色的这个句子是真的,那么,雪这个东西就是白色的。从T蕴涵式(T等值式的一个分析)看,真语句的作用在于,我们能够通过它知道它的对象是怎样的,也就是巴门尼德的基本思路——通过知识认识自然。巴门尼德从知识论过渡到自然哲学是因为巧妙地运用了真谓词转换对象的作用。
真理的定义是巴门尼德哲学的基石,是他的基本思路的逻辑核心,他的论述是比较多的(可能还有意见之路的残篇5),从历史的角度乃至理论的角度看,这些论述是重要的和值得进一步考虑的。但是我相信,巴门尼德关于真理的最重要说明是序诗开头的第一句话:“载我的马车引我前进,追随我心的渴望全力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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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哲学诗是对称的,相对于意见的内容,知识论部分也应该有几何学的内容,那么,残篇4A的“是”可解释为几何学中的点(不是空间中的点),残篇4A是说几何学中的在线的点是连续的,由此推出残篇8.22-25空间是连续的。残篇4A可视为几何学的一条公理,虽然欧几里德几何学没有这条公理。巴门尼德在知识论部分区分了算术和几何。可能由于翻译的缘故,残篇4A极为晦涩,不能排除其它解释的可能性。
[ii] 由 (t)(V(几何学,t)=T→P(空间,t))易得(t)(V(几何学,t)=T)→(t)P(空间,t)。
[iii] 巴门尼德对运动的分析用更形式化的语言表述:一个东西S,在时间t1,X是P1,在时间t2,X是P2,如果P2不同于P1,这个东西就在运动。“不变”或“静止”的定义:某时间间隔内,“X是P”总是真的,那么在此时间间隔内S不变。定义域是这个时间间隔。巴门尼德把“必然”的定义和全称量词联系起来。知识的必然性:(在所有时间)总是真的;客观的必然性:(在所有时间)总是这样。显然,必然就是普遍。

回到“论空间”。残篇8的开篇提出此是是不生不灭的、完整的、独一的、不动的和无穷的,我们能根据这些特征得出此是是指空间的结论吗?比较困难。这是因为,尽管似乎只有空间能够同时满足所有这些谓词,但是单独地看,这些谓词却没有特异性,并不专属于空间。此是的空间特性不明显。随着阅读的进一步展开,此是的空间特性会变得越来越明显,与此同时,此是不是空间的证据也越来越显著。残篇8充满了互相冲突的命题。矛盾的焦点特别激烈地表现在残篇8.36,这一残篇流传下两个版本:“此是之外,没有也将没有任何东西”和“此是之外,没有也将没有任何时间”,采用第一个版本的学者很多,据我所知,只有Coxon采用第二个版本(我不知道Coxon为什么采用这个版本),格思里说他搞不清这是什么意思(Guthrie,p40)。但是这个版本必定才是巴门尼德的原话。无论采用哪一个版本,“此是之外”这个短语都说明此处的此是并不就是指空间。因为不论“空间之外”是否还有空间,这个短语本身都是矛盾的,因此是不可接受的。这充分说明,这里的此是不是指空间,它是空间中的一个东西,占有空间的一部分。那么,这个东西是什么呢?巴门尼德说它是一个不动的球形的有边界的东西,在它之外没有时间。不论巴门尼德提供的证据多么微弱,也不论在我们关于世界的经验中有没有这样的东西,我们都必须据此得出结论以克服那些逻辑矛盾:此是之外没有时间暗示此是之内有时间,所以此是应该是“时间-空间”。“空间之外”必然是悖谬的,“时-空之外”并不必然悖谬,时-空之内是时-空,时-空之外是没有时间的空间。也就是说,那个球形的“最边远的界限”是由时间的有无划分的。巴门尼德哲学是一条道路,道路的特点是景观随着视点而变,视点随着步伐而变。同样,在此是的含义从空间过渡到时-空的证据出现之前不应改变此是的含义,不保持这种谨慎的态度就会陷入混乱。残篇8.2-4行提到的各种特征虽然缺乏空间特性,但是它们与空间却没有矛盾,所以在那里此是的含义是空间。此是从空间过渡到时-空的明显根据是残篇8.36,考虑到对“界限”的解释,转变点应追溯到“此是被强有力地锁在有限的范围内”(残篇8.26),在这之后,此是必须被理解为时-空,在这之前,此是可以被简单地理解为空间吗?未必。“它不是在过去,也不是在将来,因为它是现在。”(残篇8.5)似乎是从“此是之外”的角度论述此是:此是之外没有时间,所以从这个没有时间流逝的地方也不会看到此是之内有时间流逝,看不到过去和未来,只有现在(时间被分析为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序列,“只有现在”意味着没有时间序列)。与之对比,“此是之外,没有也将没有任何时间”显然是在此是的内部——有现在也有将来的地方——论述此是外部,所以转变点可以追溯到残篇8.5。这些论述围绕着内外这对范畴进行,内和外是巴门尼德的重要范畴。怎样理解此是不动的思想?首先需要确定什么东西不动?空间,还是时-空?两者并不矛盾。此是不动的思想出现在残篇8.4和残篇8.29(“此是自身静止在同一个地方”),残篇8.4讲的是空间本身不动,因为这一部分讨论的是空间,残篇8.29讲的是时-空在空间中不动,因为这一部分讨论的是时-空。时-空为什么不动呢?如果我们引入“时间是运动的条件”这一假设,哲学诗中的很多问题都可以得到解释:没有时间当然意味着没有运动,时-空之外没有时间,所以时-空不能在空间中运动。再者,如果时间是运动的条件,时-空之内的任何物体都不可能运动到时-空之外,这不仅说明那条时间形成的界限是无比坚硬不可穿透的,是一条真正的界限,而且,如果时-空之外本来没有任何物体,它就永远不会有任何物体。“在非此是,缺乏任何东西”(残篇8.33)证实了这一断言。自然万物只在时-空之内存在。如果残篇8.33的译文分歧很大难以为凭,我们注意到,残篇8的行文顺序好象是一个万物在时-空之中,时-空在空间之中的意象。这是一个关于宇宙整体结构的意象。至于神,没有神,巴门尼德是无神论者。
按照人们的语言习惯,物体占有空间,人们并不把物体叫做“物体-空间”,时间占有空间,我们也不应该把它叫做“时-空”,而应该单纯叫做时间,所以虽然有些古怪,我们应该把这一部分理解为时间哲学。无论如何,这一部分主要研究了时间(基尔克译文:“它是现在”即“它是时间”)。时间是停留在广阔空间中不动的球形实体,这是需要我们认真对待的思想吗?它不象论空间,根据推理;也不象论物体,依据经验;它来自巴门尼德个人内心的想象,壮丽恢宏,可能还有点调侃的意味。巴门尼德有着不可思议的文学天赋和技巧,但是他的科学态度更让人肃然起敬,是有历史意义的。时间是重要的科学问题,科学也需要想象,巴门尼德的想象说不定对现代物理学还有启发作用,时间可能有非常独特的性质,宇宙也可能就是这个样子的,但是我们依然认为这些东西主要是巴门尼德引入的一些言辞,他用这些言辞暗示(不是逻辑蕴涵):时间是运动的条件——这可能才是巴门尼德想要表达的思想,才是巴门尼德时间哲学的最重要内容。这样,我们比较清楚地解释了残篇8后半部分的内容。
下面,我们考虑,残篇8前半部分(第5-21行)主要是什么意思呢?显然,它主要是讨论某个东西的起源和终点、产生和毁灭的问题。它是论证空间没有起源和终点吗?这种理解是错位的,因为空间不生不灭本身已经是一个结论,重复论证它是没有多少必要的,有必要的倒是:论证时间是不生不灭的。因为在我们第二次刻划巴门尼德的基本思路时发现,空间不生不灭的逻辑前提之一是时间不生不灭,所以这一部分的目的应该是论证时间是不生不灭的。但是,“什么需要促使它不早一点或晚一点生长呢?”似乎阻止我们把“它”理解为时间。因为时间的起点不可能比它自己早一点或晚一点,这是显而易见的。巴门尼德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或许有两个时间序列?其中一个时间序列的起点在另一个时间序列上分出早晚?这也不是真正的出路。因为只有一个时间序列(巴门尼德的“论时间性质”:“当下、独一、连续”)。应该这样理解:如果时间有开始,那么已经过去的时间序列就有一个有限的长度,这个长度可以更长或更短一些,要在这个意义上理解更早和更晚。更令人费解的是“此是如何毁灭?此是如何产生?如果它过去‘产生’,它现在不是[存在];如果它将在未来是[存在],它现在也不是[存在]。这样产生是[同一于]消逝,而毁灭是闻所未闻的。”(方括号里的字是我们对“是”的解释)。这段文字应该怎样理解?粗略地看,它的意思是此是既不可能在过去也不可能在未来产生,总而言之,此是是非产生的。这种理解是有吸引力的,因为我们正期待着巴门尼德做出这一论证。认真地看,它是不可理解的。至少它的第一个陈述句是不可理解的,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东西在过去产生,这反而成为它现在不存在的证据。但是,如果允许我把原文单引号里的“产生”改成“毁灭”,这段残诗的意思就几乎无需解释而自明。提请注意的只是:第一,它是论证此是不可能已经在过去毁灭或将在未来产生,这显然不是对此是不生不灭的论证,因为不生不灭乃是指过去不生未来不灭,这是不言而喻的;第二,它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推理,显示了只有时间才有的逻辑特性。只有时间不可能已经在过去毁灭或将在未来产生,这是自相矛盾的(“产生是消逝”),所以这个归谬推理是一个证据,这里的“此是”必定是指时间。可是,我们有什么权利改动哲学诗的原文呢?如果为了理解方便就改动原文,还有什么是我们不能理解的呢?如果我们理解的是改动了的原文,我们理解的就不是巴门尼德的思想,而是其它什么东西或者我们自己的想入非非。在这里,我们必须考虑到《论自然》的特殊性:首先,哲学诗在长达2500年的历史流传中可能会出现差错,我们可以校勘版本。其次,巴门尼德故意在《真理之路》出现“笔误”,然后他可以在《意见之路》修正它。《论自然》有着特殊的叙述结构,这种叙述结构为这种戏剧性场面的出现提供了舞台。巴门尼德不会意识不到这种可能性,他有节制的偶尔利用一次这种可能性的可能是存在的。当然,如果谁能够在不改动原文的情况下令人信服地解释这段残诗,借用一句塔斯基的话,“我很乐意承认我在这里出现了错误”。
时间不是生成的的论证可能有一到三个,这取决于把残篇8第6到13行中的否定系词形式的短语理解为“不是”还是“非此是”。如果理解为三个,它们的力度和针对性逐渐增强。第一个,时间不能来自无;第二个,任何事物不能无缘无故地产生;最后一个是根据“运动(包括时间的产生)的条件是时间”这个假设。考察这三个论证,第一个论证是没有意义的,因此巴门尼德拒绝了这个论证;第二个论证以问句的形式出现,可能表现了巴门尼德的疑虑,但是按照人们的通常看法——至少在量子力学产生之前——是合理的;第三个论证是最强大的,因为从这个比较平凡的前提可以合乎逻辑的得出“时间不是生成的”这个超越人类经验的结论。巴门尼德论证了时间不是生成的,他是怎么论证时间是不可毁灭的呢?如果残篇8是完整的(似乎没有理由认为它是残缺的),巴门尼德就没有论证时间是不可毁灭的。这意味着,在空间哲学,巴门尼德只论证了空间不是生成的,没有论证空间是不可毁灭的。但是,巴门尼德的成就不在于他为多少观点作了论证,而在于他的论证方式本身,也在于他决不在不能给出有效论证的时候拼凑一个无效论证愚弄读者。至此,残篇8的所有矛盾都得到了合乎逻辑的解决。顺便提一下,残篇8.2-4不是下文论证的纲目,因为上下文的主题不同。
论空间主要有三行:残篇8.2-4行。巴门尼德提出空间是不生不灭的、完整的、独一的、不动的和无穷的,这是巴门尼德全部的空间哲学吗?不是。这只是巴门尼德哲学的论空间性质部分。如果我们仅仅指出这些性质的主体是空间,以为这就彻底理解了巴门尼德的空间哲学,我们就会认为,巴门尼德主要是给我们出了一个谜语,我们就会低估巴门尼德的智力。哲学诗最重要的结论还没有得出。请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按照常识的观点,自然万物是真实的存在,空无一物的空间是无。我们说:“这里没有东西”(There is nothing),意思是这个地方只有空间,所以只有空间就是无。巴门尼德的再传弟子麦里梭振振有词地替巴门尼德辩护说:“也没有虚空;因为虚空就是无;凡是无的东西是不存在的。它也不能运动;因为它是充实的,不能向任何方向移动。因为如果有虚空,它就会向虚空移动;但虚空是不存在的,它不能向任何方向移动。”(残篇7)巴门尼德不会不知道这种凡人的意见,他肯定不能接受空间不存在的观点。他是怎样反驳空间不存在的观点的呢?感觉经验反驳不了这种观点,因为我们的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到、手也摸不着空间,感觉经验和日常语言(舌头)告诉我们的是:空间不存在。巴门尼德尊重经验,他把怀疑主义发展为经验主义,把经验主义提高到原则的高度上,但是他认为,存在一些单凭感觉经验不好判定的问题,比如,空间是否存在的问题,这个问题就需要由理性来参与判定。这可能就是残篇7B2的意思:“要用你的理性(逻各斯)去解决我告诉你的这些纷争。”[①]

巴门尼德是怎样判定空间存在的?如果我们对残篇7B的第二种解释是正确的,(至少在名义上)这才是巴门尼德最终关心的问题,也就是巴门尼德哲学的主题。
现在需要启动残篇二的第二条路,巴门尼德一再要求我们避开这条路。我们解释残篇二第二条路时留下的问题:“什么东西什么都不是、不可思想、也不能说出来呢?”现在看,提出这个问题是很自然的,因为巴门尼德不提及主词,所以这里也有一个需要揭示的主词。这个主词应该是“无”:无什么都不是。巴门尼德似乎从假设“无”是对象开始。因为只有把无当作研究的对象,才会产生“无是什么”的问题,也才会有“无什么都不是”的结论,又因为无什么都不是,所以不能说“无是什么”,即“无是P”不可能是真的,“无”不能在真的性质命题中做主词。我们对残篇二第二条路的解释已经延伸到了残篇7A:“因为决不能证明不是(的东西)是,务必使你的思想远离这条途径。”对这个命题,人们争辩说,不是P的东西可能会被证明是F,所以这个命题是错的。但是在这句诗中起决定作用的是“决不能证明”,它要求“不是(的东西)”什么都不是,而什么都不是的东西是无,所以这里的“不是”是指无。巴门尼德用“无”的定义的缩写——不是——替换“无”,这是哲学史上使用同义替换性的第一个明确的实例。残篇7A的意思是:决不能证明“无是P”是真的。残篇二第二条路和残篇7A是对无的定义(公式):对任何P,无不是P。或者:
X是无,当且仅当对任何P,X不是P
我们也可以引入真这个概念:X是无,当且仅当语句存在P,X是P不是真的。巴门尼德对无的定义始终停留在语言的层面上,用本体论语言表述就是:无没有性质。
巴门尼德似乎从语言上抬高残篇2的第一条路,贬低第二条路,一再要求我们避开这条路,如果我们真的避开这条路,那是因为没有读懂他的双关语。第二条路和第一条路一样,是巴门尼德哲学两个最重要的基础和出发点。巴门尼德在序诗中说:“引你走上这条路的不是恶运,而是公平和正义。”正义是拂开面纱的比喻,允许我们把“是”当作代词使用,公平大概就是要公平对待这两条路吧!
如果任何P都不能使无是P这个句子是真的,那么,如果有些P使得X是P,并且这是真的,X就不是无,“X不是无”是否意谓“X存在”呢?“X不是无”确实启发我们得出“X存在”的结论,然而,两个命题之间存在一段有待填补(如果能的话)的缝隙。[②]但是,巴门尼德定义无,并不是他把“X存在”定义为“X不是无”的证据。在残篇6A,巴门尼德把“X存在”定义为“X是P”是真的,并以无的定义作为辅助说明,以启发我们把这里的“是”理解为存在。那么,空间存在吗?在凡人的意见中,在感觉经验看来,空间是无,巴门尼德认为只有借助于理性才能判定这个问题。巴门尼德空间哲学的思路是这样:残篇2的两条道路是他的两个最基本的出发点,在第一条路,巴门尼德运用真理的定义转换了研究的对象,从关于几何学的命题得出关于空间的命题,这没有断定空间的存在,但是巴门尼德特别地把真断定给关于空间的命题,情况就不同了,根据他在第二条路上提出的无的定义,可以推出空间不是无,根据存在的定义,可以推出空间存在。[③]参照着巴门尼德对自然物体的认识:自然物体可能只是外观的存在(这是我们最后可以得出的结论),巴门尼德空间哲学的最后结论就不仅是空间存在,需要加上一些对称的修饰词——空间必定存在。这些修饰词不是随意附加的,它们来自巴门尼德对几何学真理性的确信和他对逻辑论证的可靠性的确信。
空间必定存在,自然物体可能只是外观的存在,时间是运动的条件。这就是巴门尼德的世界。

参考文献:
王路(2000)。〈巴门尼德思想研究〉,《哲学门》。
卡恩(2002)。〈动词“To Be”与Being概念研究之回顾〉,《世界哲学》,2002年第1期。
汪子嵩,范明生,陈村富,姚介厚(1997)。《希腊哲学史》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
亚里士多德(1993)。《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一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俞宣孟(1999)。〈论巴门尼德哲学〉,俞宣孟着,《本体论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柏拉图(2003)。《柏拉图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
第欧根尼. 拉尔修(2003)。《名哲言行录》(下)。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
塔斯基(1998)。〈语义性真理概念和语义学的基础〉,马尔蒂尼编,《语言哲学》。北京:商务印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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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 胡塞(2003)。〈巴门尼德〉,帕金森主编,《劳特利奇哲学史》第一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苏珊. 哈克(2003)。《逻辑哲学》。北京:商务印书馆。
GUTHRIE, W. K. C.(1965). A History of Greek Philosophy,Vol.2.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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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如果这些纷争是指:空间存在还是不存在?残篇7B1也需要重新解释(见正文)。但是我们并不因此排除对它的第一种解释,因为残篇8第34—35行中的noein显然是noema的子概念,这表明巴门尼德曾经定义过noein,而残篇7B1的第一种解释是这个定义的一个合理的环节。一段文字需要两种解释,这很奇特,但是巴门尼德哲学可能就这样奇特。
[②] 现代哲学一般把“无”处理为量词:没有。在哲学诗中,“无”是一个名称,因为无不指称任何存在的对象,所以“无”是一个空名,无与其它空名的不同之处在于:没有一个摹状词适合它(人们一般认为空名的意义由一组摹状词给出)。“无”是一个特殊的空名。按照这种理解,不能把存在定义为“不是无”,因为不是“无”这个空名,还可以是其它空名,空名并不指称存在的对象。把存在与无对立,理解为“不是无”,就会认为空名也有某种存在。这可能是哲学史上关于存在问题的许多混乱的根源。
[③] 《真理之路》为我们理解古希腊哲学的“是”提供了极好的哲学样本(见正文)。这个词对于理解希腊哲学的重要性是众所周知的。“是”主要有三种用法(卡恩):系词用法、断真用法和存在用法。系词用法的意思是:它是这样的。断真用法的意思是:它是真的(可以把断真用法当作系词用法的一个特例)。存在用法的意思是:它存在。存在用法可以从系词用法和断真用法中引申出来:如果“X是(P)”(是真的)——结合了系词用法和断真用法,那么,X存在。省略括号中的字,“X是”即“X存在”。对巴门尼德来说,“X是P”是真的,当且仅当,存在一个P那样的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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