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书屋在１９９２年的暑假前倒闭了。书店改做了教室。一时找不到工作，我打算随南下的人潮去广州。广州是个遥远的地方。我想，去了，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了。于是决定先去南京看望一下朋友，然后再去广州。我这是第一次去南京。

    从无锡去南京，我坐的是辆慢车。火车过了常州不久，忽然在一片旷野当中停了，四周是浓密的玉米地。天气热得厉害，许多人把头伸到窗外，窗外有风。远远地，在有屋尖冒出的地方，玉米地一阵骚动。有人走过来。

    是个60多岁的老人，提着一只沉甸甸的篮子。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双手抱着一只竹篓，跟在后面。

    老人从火车头沿着窗口，一扇扇走过来。他把篮子递到窗口，里面是煮熟了的，很嫩的玉米。坐在我对面的中年人，买了一根。一块钱。老人又把篮子朝着我，说：“嫩得很呢！买一根尝尝吧？”我朝他摇摇头。他去了下一个窗口。小女孩把竹篓顶在头上，从车尾往回走，嘴里脆生生地喊着：“玉米，玉米！”不断有人从窗口伸出手来，拿她头顶上的玉米，把钱递给她刚够得着窗子的小手。

    火车还是没有开的迹象。小女孩走过我窗子面前的时候，头上的篓子里还有五六根。她满脸是汗，可是两只手必须紧紧地抓住篓子，没法擦一下。汗从额头、鼻尖、下巴上，不断地往下滴。我摸摸口袋，可是没有零钱。小女孩喊着：“玉米，玉米！”她看着我，我没有动静。她又喊着，往前去了。两只羊角辫被竹篓压扁了，贴到头上，被汗水打得湿湿的。

    小女孩向车头越走越远。老人已经走到了车尾，又回过头，向车头走去。经过我的车窗的时候，笑眯眯地看了坐在我对面正啃着玉米的中年人一眼。这么热的天气，他竟穿着一件蓝色卡其布的外套，敞着，露出汗津津、瘦骨嶙峋的胸脯。他竹篮里的玉米只有一根了。

    “最后一根，五毛钱了。”他喊着。

    没人买他的最后一根。他一边喊一边慢慢朝前走去。

    天愈发的闷热，风好象也停了，玉米竿直直地树在地里，一动不动。车子还是不开。车箱里的抱怨声越来越大，更有性急的人开口叫骂起来。

猛然一声鸣笛，空气被震得嗡嗡直抖，对面开来一列火车。我们停了半天，原来是为了给它让路。不过，终于可以走了，我高兴地把头又探到窗外。

火车飞一般迎面扑来，气浪推得铁轨不远处的玉米一阵乱抖。在一列车箱的扶手上，象挂了一件衣服。一阵持续刺耳的刹车声，火车停了下来。

那件衣服飘落在地上，是那个卖玉米的老人。

“爷爷，爷爷。”小女孩哭着从远处奔过来，手里还牢牢地抓着盛着玉米的竹篓。

小女孩扑到爷爷的身上，拼命摇着爷爷的胳膊。爷爷象是缩小了，变成了一点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所有的窗口都伸出头来。我坐的慢车发出长长叹息一般的声音，慢慢启动。

那列火车停着。小女孩趴在爷爷的身上，已经听不到她的哭声。在她的旁边，竹篓翻在地上。慢慢地，她和她的爷爷成了小小的黑点。

火车加快了速度，一眨眼，小黑点不见了。(申赋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