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闾左市籍《淮南子》《汉书》淮南王闾里文化 |
“闾左”考释
何
(原文发表于《国学研究》第十三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6月)
中文提要
"闾左"一词的确切含义,从东汉以后在历代注家的解释中就一直存在歧义,在当代学者的研究中,亦没有定论。本文对"闾左"一词在文献上究其本源,并展示该词在文献之间的承袭关系;在制度上考其相关,并说明它与秦、汉的闾里制度、谪戍制度的关系,最终说明"闾左"一词在传统中的误解,详细论证"闾左"并不是闾里的左边,而是与"朝右"、"豪右"相对应的一个词,表示居住在闾里的普通平民,此论前人虽有所及,但始终没有详证。
关键词:
一.文献之源流
《史记·陈涉世家》:"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适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陈胜、吴广皆次当行,为屯长。"[1]其中"闾左"一词的含义,从古至今一直存在疑问,没有定说,并由此引发居住在"闾左"之人的身份之争。近读《史》、《汉》,对此问题略作考释,敬请大家指教。
《史记》出现"闾左"一词的第二外也是最后一处,见于《淮南衡山列传》伍被谏说淮南王安的一段文字中:"王曰:'陈胜、吴广无立锥之地,千人之聚,起于大泽,奋臂大呼而天下响应,西至于戏而兵百二十万。今吾国虽小,然而胜兵者可得十余万,非直适戍之众,鐖凿棘矜也,公何以言有祸无福?'被曰:'往者秦为无道,残贼天下。兴万乘之驾,作阿房之宫,收太半之赋,发闾左之戍,父不宁子,兄不便弟,政苛刑峻,天下熬然若焦,民皆引领而望,倾耳而听,悲号仰天,叩心而怨上,故陈胜大呼,天下响应。'"[2]
后来东汉班固的《汉书》,在相应的传记中,承袭了《史记》的相关文字而略有演绎。《汉书·陈胜项籍传》中说:"秦二世元年秋七月,发闾左戍渔阳九百人,胜、广皆为屯长。"[3]
在《汉书·蒯伍江息夫传》中,记载伍被谏说淮南王安时则说:"往者秦为无道,残贼天下,杀术士,燔《诗》《书》,灭圣迹,弃礼义,任刑法,转海滨之粟,致于西河。当是之时,男子疾耕不足于粮馈,女子纺绩不足于盖形。遣蒙恬筑长城,东西数千里。暴兵露师,常数十万,死者不可胜数,僵尸满野,流血千里。于是百姓力屈,欲为乱者十室而五。又使徐福入海求仙药,多赍珍宝,童男女三千人,五种百工而行。徐福得平原大泽,止王不来。于是百姓悲痛愁思,欲为乱者十室而六。又使尉佗踰五岭,攻百越,尉佗知中国劳极,止王南越。行者不还,往者莫返,于是百姓离心瓦解,欲为乱者十室而七。兴万乘之驾,作阿房之宫,收太半之赋,发闾左之戍。父不宁子,兄不安弟,政苛刑惨,民皆引领而望,倾耳而听,悲号仰天,叩心怨上,欲为乱者,十室而八。客谓高皇帝曰:'时可矣。'高帝曰:'待之,圣人当起东南。'间不一岁,陈、吴大呼,刘、项并和,天下向应。" [4] 这段文字,表面上看来比《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中的文字要更为详细,其实是把《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中伍被前后两段谏说淮南王的文字作了综合而成,仍是承袭《史记》而来。[5]
此外,在《汉书·食货志上》也有提及"闾左"的一段文字,亦当是承袭《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中的内容而来:"至于始皇,遂并天下,内兴功作,外攘夷狄,收泰半之赋,发闾左之戍。男子力耕不足粮饟,女子纺绩不足衣服。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政,犹未足以澹其欲也。海内愁怨,遂用溃畔。"[6]
其实,最早出现"闾左"一词的文献,是比《史记》成书要早一些的《淮南子》[7],其中《兵略训》一文云:"二世皇帝,势为天子,富有天下,人迹所至,舟楫所通,莫不为郡县。然纵耳目之欲,穷侈靡之变,不顾百姓之饥寒穷匮也,兴万乘之驾而作阿房之宫,发闾左之戍,收太半之赋,百姓之随逮肆刑,挽辂首路死者,一旦不知千万之数,天下敖然若焦热,倾然若苦烈,上下不相宁,吏民不相憀。戍卒陈胜兴于大泽,攘臂袒右,称为大楚,而天下响应。"[8]
让我们来仔细考查上述文献与人物彼此之间的紧密关联。《淮南子》一书原本由淮南王安召集宾客文士所作,而在这些宾客文士中伍被名列首位[9],《淮南子》一书的编撰,他完全可能参与其事,东汉高诱就明言伍被是《淮南子》一书的作者之一[10];《淮南子》在武帝初年即已成书,而伍被谏说淮南王安则在此之后,联系到"闾左"一词在《淮南子》之前的先秦秦汉文献中从未出现过,我们有理由说,《史记》中记载伍被谏说淮南王安话语中的"闾左"这一概念,完全可能是直接源自《淮南子》,甚者,伍被就是《淮南子》书中《兵略训》这一篇文字的作者,《淮南子》书中的这篇文字名曰《兵略训》,内容讲述用兵和略谋,其作者必然是一个精通此道的人,而这恰恰与伍被的身份相符,用兵和略谋正是淮南王安屡屡询问伍被的内容,这也是为什么后来班固在《汉书》中把伍被和另一个谋略家蒯通著录在同一个传之中的原因。[11]由于"闾左"并不是秦汉文献中的一个常用语,以致于东汉末年博闻如应劭已误解其义(详见后面所述),但在伍被与淮南王安的对话中,双方似乎对这一"生僻用语"毫无理解上的困难。据《汉书》记载,伍被是楚人,而淮南王所封之地亦近楚地,考虑到伍被与淮南王关系甚近,相处日多,让人觉得"闾左"一词很可能即为楚语,原始版权应该是归伍被所有。[12] 值得注意的是,与"闾左"密切相关的陈涉这一人物,《史记》记载他是阳城人,据今人研究,阳城即今天安徽宿州,亦是楚地。[13]
对比《淮南子·兵略训》和《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中的这些相关文字,说《史记》对淮南王所作这些记载,参考过《淮南子》书中的一些内容,应该是没有疑问的。[14] 至此,我认为,"闾左"这一词的根源,最早应是在《淮南子》一书之中,甚或就是源于伍被之口。《史记》中的"闾左"一词,即来源于《淮南子》,而《汉书》中的"闾左",则又来源于《史记》。相关文字在这三者之间的承袭关系,可以在下表详细的对比中发现:
表一:《淮南子》、《史记》、《汉书》中文字承袭对照表
(其中我用黑体标明的文字,是我认为最能说明文献间彼此承袭关系的"核心文本"[15]。)
《淮南子·兵略训》 |
《史记》的相应篇章 |
《汉书》的相应篇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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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世皇帝,势为天子,富有天下,人迹所至,舟楫所通,莫不为郡县。然纵耳目之欲,穷侈靡之变,不顾百姓之饥寒穷匮也,兴万乘之驾而作阿房之宫,发闾左之戍,收太半之赋,百姓之随逮肆刑,挽辂首路死者,一旦不知千万之数,天下敖然若焦热,倾然若苦烈,上下不相宁,吏民不相憀。戍卒陈胜兴于大泽,攘臂袒右,称为大楚,而天下响应。 |
《淮南衡山传》: "昔秦绝圣人之道,杀术士,燔《诗》、《书》,弃礼义,尚诈力,任刑罚,转负海之粟致之西河。当是之时,男子疾耕不足于糟糠,女子纺绩不足于盖形。遣蒙恬筑长城,东西数千里,暴兵露师常数十万,死者不可胜数,僵尸千里,流血顷亩,百姓力竭,欲为乱者十家而五。又使徐福入海求神异物,还为伪辞曰:'臣见海中大神,言曰:"汝西皇之使邪?"臣答曰:"然。""汝何求?"曰:"愿请延年益寿药。"神曰:"汝秦王之礼薄,得观而不得取。"即从臣东南至蓬莱山,见芝成宫阙,有使者铜色而龙形,光上照天。于是臣再拜问曰:"宜何资以献?"海神曰:"以令名男子若振女与百工之事,即得之矣。"'秦皇帝大说,遣振男女三千人,资之五谷种种百工而行。徐福得平原广泽,止王不来。于是百姓悲痛相思,欲为乱者十家而六。又使尉佗踰五岭攻百越。尉佗知中国劳极,止王不来,使人上书,求女无夫家者三万人,以为士卒衣补。秦皇帝可其万五千人。于是百姓离心瓦解,欲为乱者十家而七。客谓高皇帝曰:'时可矣。'高皇帝曰:'待之,圣人当起东南闲。'不一年,陈胜吴广发矣。高皇始于丰沛,一倡天下不期而响应者不可胜数也。 ……王曰:'陈胜、吴广无立锥之地,千人之聚,起于大泽,奋臂大呼而天下响应,西至于戏而兵百二十万。今吾国虽小,然而胜兵者可得十余万,非直适戍之众,鐖凿棘矜也,公何以言有祸无福?'被曰:'往者秦为无道,残贼天下。兴万乘之驾,作阿房之宫,收太半之赋,发闾左之戍,父不宁子,兄不便弟,政苛刑峻,天下熬然若焦,民皆引领而望,倾耳而听,悲号仰天,叩心而怨上,故陈胜大呼,天下响应。'" |
《蒯伍江息夫传》: "往者秦为无道,残贼天下,杀术士,燔诗书,灭圣迹,弃礼义,任刑法,转海滨之粟,致于西河。当是之时,男子疾耕不足于粮馈,女子纺绩不足于盖形。遣蒙恬筑长城,东西数千里。暴兵露师,常数十万,死者不可胜数,僵尸满野,流血千里。于是百姓力屈,欲为乱者十室而五。又使徐福入海求仙药,多赍珍宝,童男女三千人,五种百工而行。徐福得平原大泽,止王不来。于是百姓悲痛愁思,欲为乱者十室而六。又使尉佗踰五岭,攻百越,尉佗知中国劳极,止王南越。行者不还,往者莫返,于是百姓离心瓦解,欲为乱者十室而七。兴万乘之驾,作阿房之宫,收太半之赋,发闾左之戍。父不宁子,兄不安弟,政苛刑惨,民皆引领而望,倾耳而听,悲号仰天,叩心怨上,欲为乱者,十室而八。客谓高皇帝曰:'时可矣。'高帝曰:'待之,圣人当起东南。'间不一岁,陈、吴大呼,刘、项并和,天下向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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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涉世家》: "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适戍渔阳九百人。" |
《陈胜项籍传》: "秦二世元年秋七月,发闾左戍渔阳九百人,胜、广皆为屯长。" |
根据以上论述,"闾左"一词及其相关文字在《淮南子》、《史记》、《汉书》相关篇章中的流转承袭关系,可图示如下:
http://www.history.pku.edu.cn/pic/image001.jpg
二. 误解的形成
那么,"闾左"一词是什么意思呢?先看古人的解释。《淮南子》一书,到东汉末年即有高诱为之作注,可惜高诱并没有对"闾左"一词详加阐释,仅于"发闾左之戍"下注:"秦皆发闾左民,未及发而秦亡也。"[16] 仅知"闾左"乃民之所居。但另一位和高诱同时期的学者应劭,对《汉书·食货志上》中"发闾左之戍"的"闾左"作了详细的解释:
应劭曰:"秦时以适发之,名适戍。先发吏有过及赘婿、贾人,后以尝有市籍者发,又后以大父母、父母尝有市籍者。戍者曹辈尽,复入闾,取其左发之,未及取右而秦亡。"[17]
应劭认为,秦先谪戍犯有过失的官吏、赘婿、商人,后来又谪戍曾经是商人户籍的人,再后来连祖父、父母曾经是商人户籍的人也纳入谪戍的行列。但后来这些人都被谪戍完了,就到闾里,征发居住在闾里左边的人,"闾左"即闾里的左边 [18]。这一解释,对后世注家影响巨大,此后古今学者对"闾左"的解释,大多来源于此,例如三国魏人孟康在《汉书》注中说:"秦时复除者居闾之左,后发役不供,复役之也。或云直先发取其左也。"[19]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云:"闾左谓居闾里之左也。秦时复除者居闾左。今力役凡在闾左者尽发之也。又云,凡居以富强为右,贫弱为左。秦役戍多,富者役尽,兼取贫弱者也。"[20]唐代颜师古对《汉书》作注时尤其对应劭的解释加以肯定:"闾,里门也。言居在(闾)〔里〕门之左者,一切发之。此闾左之释,应最得之,诸家之义烦秽舛错,故无所取也。"[21]
孟康和司马贞的解释,又把"闾左"一词和谪戍制度、居住在闾左之民的身份等问题联系到了一起,使得"闾左"之义更加牵扯。事实上,从上面所引《史记》《汉书》中涉及"闾左"的文字中我们也可以发现,凡是出现"闾左"的地方无一不和"谪戍"相关。欲探究"闾左"一词的含义,就绕不过"谪戍"这一问题。
"谪戍",文献又作"适戍"或"讁戍","谪"与"适"、"讁"相通,是"惩罚"的意思,此用法屡见于文献,如《汉书》:"人君不德,谪见天地。"有时也"谪罚"连言,《汉书·张周赵任申屠传》:"二年,朝错为内史,贵幸用事,诸法令多所请变更,议以适罚侵削诸侯。"故《说文》云:"谪,罚也。"[22]谪戍即惩罚性的戍守。谪戍的产生,可追述到战国晚期的秦、魏等国 [23],大规模实施则可能是秦统一天下之后,《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年),攻略南方,置建桂林、象郡、南海郡后,"以适遣戍";在秦兵和越人的对峙战争中,秦兵大败后,《汉书》记载秦"乃发适戍以备之";《汉书·匈奴传》也记载秦灭六国后,秦始皇帝派蒙恬将兵数十万向北攻击胡人,收取了黄河以南地区,并以河为塞,在黄河边修筑四十四县城,"徙适戍以充之"。[24]秦亡后,楚汉相争,在项羽的楚军中,也存在谪戍之卒,《汉书·郦陆朱刘叔孙传》记载丽食其的一段话说:"楚人拔荥阳,不坚守敖仓,乃引而东,令适卒分守成皋,此乃天所以资汉。"颜师古注说:"适读曰谪。谪卒谓卒之有罪谪者,即所谓谪戍。"[25]
作为一种惩罚性的戍边,谪戍与普通的徭役戍边、犯罪的刑徒戍边有较大的不同,与后二者相比,谪戍是不可以出钱让人代替的,必须亲自履行戍守任务[26];而且谪戍者不能计功劳,军功不被承认,谪戍期不能用来抵销本人原来应服的徭役,这些都体现了它较强的强制性和惩罚性。[27]
秦谪戍的对象,应劭在注解《汉书·食货志上》时作了列举,本文前面也引述过,即:(1)有罪吏(犯有过失的官吏)、(2)赘婿、(3)贾人(在城市商业区开业店铺的商人)、(4)尝有市籍者(曾经是商人户籍的人)、(5)大父母尝有市籍者(祖父母曾经是商人户籍的人)、(6)父母尝有市籍者(父母曾经是商人户籍的人)。
汉承秦制,亦继承了秦的谪戍之制。《汉书·武帝本纪》:"秋八月,行幸安定。遣贰师将军李广利发天下谪民西征大宛。"颜师古注:"庶人之有罪谪者也。"[28]
在汉代,对有罪之吏依然实施"谪发"来惩罚,如《汉书·武帝本纪》记载,元狩三年(前80年)曾把犯有过错之吏谪发到长安开凿昆明池。在《汉书·食货志下》也有同样的记载:"兵革数动,民多买复及五大夫、千夫,征发之士益鲜。于是除千夫、五大夫为吏,不欲者出马;故吏皆适令伐棘上林,作昆明池。" [29]
汉代的贾人,依然是受歧视和被谪戍的对象。例如为繁殖人口,汉代规定,女子十五岁以上到三十岁没有出嫁的,按律要罚钱1算(120钱),但如果是贾人家的女子,则要加倍处罚,罚5算。[30]此外《汉书·武帝纪》记载,在天汉元年(前60年)的秋天,在全城闭门搜抓那些奢侈超越法度规定的富人。这些并非权贵但却十分富有而且能奢侈的人,恐怕就是商贾之人。同年,还发谪戍屯守五原,其中可能就有这些被搜捕的奢侈超越法度的人在内。 [31]
没有户口或脱逃户籍人,也逃脱了相应的徭役和赋税,在汉代也是被谪戍的对象。《汉书》记载:"元封四年,关东流民二百万口,无名数者四十万,公卿议欲请徙流民于边以适之。" 颜师古注:"名数,若今户籍。"可见当时关东有流民200万口,其中没有户籍的有40万,一些人就建议把这些流民徙谪于边境。又《汉书·荆燕吴传》记载有其它郡国的官吏,来到吴王境内抓捕脱逃户籍的"亡人",但这些人却受到吴王刘濞的庇护:"岁时存问茂材,赏赐闾里。它郡国吏欲来捕亡人者,颂共禁不与。如此者三十余年,以故能使其众。"[32]
武帝天汉四年(前57年),征发天下的七类人谪戍到边疆征战、戍守,称为"七科谪",张晏对"七科谪"作了详细的解释:"吏有罪一,亡(人)〔命〕二[33],赘婿三,贾人四,故有市籍五,父母有市籍六,大父母有市籍七,凡七科也。" [[34] 这七类人,和应劭解释秦代谪戍对象的那六类人相比较,除了少了一类外,完全相同。过去有学者认为,应劭所举秦代谪戍的对象中,少了的那一类人应该就是"闾左",[35] 这是对应劭《汉书》注中那段话的误解,其实汉代谪戍对象之中的"亡人",在秦代正是被谪戍的对象,并不是一个汉代新增的谪戍科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年)和三十四年(前213年)的谪发对象之中,除了有"贾人"、"赘婿"、"治狱吏不直者",还包括了"亡人"。[36]
秦汉被谪戍的这七类人中,"有罪吏"和"亡人"是违犯了国家的相关规定或法律,因而受到谪罚;其它四类则都是因为贱民身份而受到谪罚。而居住在闾左的人在秦代并不是被谪戍的对象,正因为如此,《淮南子》、《史记》、《汉书》所载上述相关文字,无不把秦谪戍闾左作为秦短命速亡的重要原因,因为秦把这种本来只针对特殊几类人的惩罚性谪戍,延伸施用到了居于闾左构成了整个社会最基础、人数最多的阶层:一般平民,否则汉代人不会一再地强调这一点并拿它说事。秦不再依据法律,而随意谪戍一般平民的根本原因,则是秦连年征役和战争引起的役力与兵源枯竭,这一点已有学者详细论及。[37]
居于闾左之人的身份是一般平民,这在今天学界应该已经没有什么疑问。[38]这些居住在闾左的人,既不是三国魏人孟康《汉书》注中所说的"复除者"(免除徭役的人),也不是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里说的"贫弱者",更不是今天有学者所说的是"七科谪"中的"亡人",或者"在经济上一无所有,政治地位低下,是身分卑贱,备受歧视的一个特殊的社会阶层",或者流徙他乡做工被称之为"宾萌"的流民 [[39]。那为什么"闾左"会在古今产生如此多的纷争和歧解呢,我认为这一切均因于应劭《汉书》注中对"闾左"解释的那段文字,在那段文字中,应劭把"闾左"误释为"闾里的左边"。正是沿着这种误解的思路,后世注家和学者才会纷纷去猜测"居住在闾里左边的是免除徭役的人"或者"居住在闾里左边的是贫弱者,而富强者居住在闾里的右边",来回应秦为什么只谪戍居住在闾里"左边"而不是"右边"之人的这一当然疑问。直到今天的一些学者,仍有沿着这样的思路去阐释"闾左"的。[40]
而《汉书》中一段至今未被发现的衍文,更加强了这一误解。《汉书·爰盎晁错传》记载晁错上书守边备塞,劝农力本时说:
"臣闻秦时北攻胡貉,筑塞河上,南攻杨粤,置戍卒焉。其起兵而攻胡、粤者,非以卫边地而救民死也,贪戾而欲广大也,故功未立而天下乱。且夫起兵而不知其势,战则为人禽,屯则卒积死。夫胡貉之地,积阴之处也,木皮三寸,冰厚六尺,食肉而饮酪,其人密理,鸟兽毳毛,其性能寒。杨粤之地少阴多阳,其人疏理,鸟兽希毛,其性能暑。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戍者死于边,输者偾于道。秦民见行,如往弃市,因以谪发之,名曰'谪戍'。先发吏有谪及赘婿、贾人,后以尝有市籍者,又后以大父母、父母尝有市籍者,后入闾,取其左。〔孟康曰:'秦时复除者居闾之左,后发役不供,复役之也。或云直先发取其左也。'师古曰:'闾,里门也。居闾之左者,一切皆发之,非谓复除也。解在食货志。'〕发之不顺,行者深怨,有背畔之心。凡民守战至死而不降北者,以计为之也。故战胜守固则有拜爵之赏,攻城屠邑则得其财卤以富家室,故能使其众蒙矢石,赴汤火,视死如生。今秦之发卒也,有万死之害,而亡铢两之报,死事之后不得一算之复,天下明知祸烈及己也。陈胜行戍,至于大泽,为天下先倡,天下从之如流水者,秦以威劫而行之之敝也。"[41]
《汉书》中晁错上疏的这篇文字,《史记》中并没有记载,但因晁错是汉初之人,年代在《淮南子》和《史记》成书之前,故常被今之学者所引,来说明"谪戍"制度和"闾左"之义,他们认为汉初之人已把"发闾左"当作是"后入闾,取其左",可见"闾左"为"闾里的左边"似乎并无疑义。但是,如果我们把晁错疏中的这段文字,和应劭在《汉书·食货志上》中解释"闾左"的这段文字一对比,就会发现它们惊人的相似。
应劭在注解《汉书·食货志上》:"至于始皇,遂并天下,内兴功作,外攘夷狄,收泰半之赋,发闾左之戍。"时说:
"秦时以适发之,名适戍。先发吏有过及赘婿、贾人,后以尝有市籍者发,又后以大父母、父母尝有市籍者。戍者曹辈尽,复入闾,取其左发之,未及取右而秦亡。"
颜师古注:"闾,里门也。言居在(闾)〔里〕门之左者,一切发之。此闾左之释,应最得之,诸家之义烦秽舛错,故无所取也。"[42]
两相比较,应劭在《汉书·食货志》里的解释只稍稍详细一点。
产生这种现象,只有两种可能:
(1)应劭在《汉书·食货志上》注中对"闾左"的解释,完全是照抄了晁错那篇疏中的文字而来。[43]
(2)应劭在《汉书·晁错传》中对"谪发"也进行了解释的注文,衍入到了《汉书》的正文中。
我认为第二种的可能性最大。也就是说,《汉书·晁错传》中的那段文字,至少从"名曰谪戍"开始,直到"后入闾,取其左"的所有文字,即上面引文中的黑体字,都本来是应劭的注文。理由如下:
(一)颜师古在《汉书·食货志上》的注解中说:"闾左之释,应最得之,诸家之义烦秽舛错,故无所取也。"明确地指出应劭对"闾左"进行了解释,而且是解释得最好的,如果是应劭照抄了晁错疏中的那些文字,颜师古所言应劭的"闾左之释"又"释"在哪里?更遑论还与"诸家之义"相比较。
(二)颜师古在《汉书·晁错传》中的注解说:"闾,里门也。居闾之左者,一切皆发之,非谓复除也。解在《食货志》。"其中"非谓复除也"是批评孟康"秦时复除者居闾之左"的解释,"解在《食货志》"则是说应劭对"闾左"更详细一点的解释(或者说应劭对"闾左"最初始的解释)是在《汉书·食货志》里,这在前面已经比较过;那么有没有这种可能,"解在《食货志》"是说应劭对"闾左"的解释是在《食货志》里,此处并没有应劭的注解文字。我认为没有这种可能,因为"名曰'谪戍'。先发吏有谪及赘婿、贾人,后以尝有市籍者,又后以大父母、父母尝有市籍者,后入闾,取其左"这段文字,如果本来就是晁错疏中的文字,那么这些文字无论是对"谪戍"还是"闾左",都已解释得非常清楚了,怎么还需要颜师古告诉我们,"谪戍"和"闾左"的含义"解在《食货志》"呢?
从以上两点可以推测,也许在唐代颜师古为《汉书》作注时,《汉书·晁错传》正文中还没有衍入应劭的这段注文。
(三)这段衍入正文中的文字,表面上看来与前后文字的语义衔接并无不妥之处,这也正是它衍入正文的一个原因,因而也难于发现。但如果仔细研读晁错上疏的这段文字,其内容主要是晁错论述秦贪戾"起兵而不知其势"而失败的道理,中间突然却出现这样一段详细解释秦时"谪戍"制度的文字,不能不叫人生疑。更何况,汉代也继承、实行了和秦一样的谪戍制度,晁错有必要对皇帝这样详加解释吗?另外,把这些文字作为注文看待,原文似乎也更文从字顺。
(四)本文在前面对"闾左"一词在汉代文献中的流转承袭关系做了详细考定,认为"闾左"一词的源头是出自《淮南子》一书,在这之前的晁错疏中怎么会出现"后入闾,取其左"这样的文字?如果说晁错疏中真有"后入闾,取其左",那么我们怎么在《淮南子》成书之前的其它文献中从未发现有"闾左"或"入闾,取其左"的记载呢?相反,在《淮南子》之后,"闾左"这一词在文献之间的流转脉络却清晰可寻。
此外,作为东汉末年的一位学者,应劭谙熟律令狱刑,曾为朝廷删定律令为《汉仪》[44],我认为,《汉书·晁错传》中对"谪戍"和"闾左"进行解释的那段文字,非常符合他的身份。正是这段衍入《汉书·晁错传》正文中的文字,使得后世人们很少怀疑应劭对"闾左"一词含义的解释,不知道这段文字其实本来就是应劭的注解。至此,支持应劭把"闾左"解释为"闾里的左边"最重要也是惟一的一个证据消失了。
尽管颜师古非常赞同应劭的这个解释,但颜注"此闾左之释,应最得之,诸家之义烦秽舛错,故无所取也"也给我们透露出另一项重要信息,即"闾左"一词的含义,除了应劭解释为"闾里的左边"外,还存在着一些其它的解释,应劭的解释并不是定论。可见,在唐之前的学者中,这个词还是存在疑义的,可惜的是,这些"诸家之义"今天已经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