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碗黄豆》《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发生了爱情》《老爱情》
(2010-09-29 16:5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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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王琼华叙述模式 |
他说,我爷爷是个染布的。在镇子西头,我爷爷十七岁那年刷刷地架起了好几口大染锅。我爷爷这吃饭手艺是“偷”来的。我爷爷从小喜欢跑进一家大染坊找老板的儿子斗蛐蛐。有时老板的儿子跟私塾先生念书,我爷爷只好蹲在一侧,两眼愣愣盯着那热气腾腾的大染锅。我爷爷蹲着看染布时,嘴巴一直在嚼动。我爷爷过一会儿就从兜里摸出几颗炒熟的黄豆塞进嘴巴里。只是这一蹲常常一两个时辰,染布师傅还讥笑我爷爷傻呆呆的。当我爷爷染出第一锅布时,人家才知道我爷爷不傻也不呆。
那年,我爷爷家遭了大灾,我爷爷才架起那几口大锅开始跟人染布的。开业那天,镇子里所有人都听到我爷爷一边敲铜锣一边喊话,开张头半个月染布不收钱,染坏了一赔二。我爷爷没钱请帮工,自己把麻绳往肚子上用力一勒,一把黄豆往嘴巴一塞,再一边嚼着黄豆,一边搅动大染锅。当我爷爷嚼完三四把黄豆时,那青得锃亮的布就染成了。
后来,那家大染坊被我爷爷挤垮了。没过半月,我爷爷嚼着黄豆把那几口锅搬进了大染坊。于是,镇子里又有了大染坊。那名声像染布匠拿搅锅棍敲锅一样,咣咣当当更响了。在嚼着一把又一把黄豆时,我爷爷兜里越来越有钱。有了钱,除了每天多嚼几把黄豆,还娶了我奶奶。迎亲那天,我爷爷喝了好多酒,醉了,进洞房时还绊了一脚,兜里的黄豆全撒在地上。后来跟我讲这事时,我爷爷还叹气,这一绊,是个不好的兆头。要不,这后辈子也不会活得这样磕磕绊绊。说这事时,我爷爷喘出粗气,一口接一口,一口紧一口,结果我帮着擂了半天背,我爷爷还是喘得满脸猪肝色。
其实,我爷爷在生我父亲的气。
闲时,我爷爷经常是一边慢慢嚼着黄豆一边跟我说,你父亲是一个“倒钱筒”。我爷爷只生了我父亲一个,让我奶奶惯得很娇贵的。听我爷爷说,我父亲才十岁,就开始进烟馆。没钱,我父亲赊账。烟馆老板拿着赊账本来讨钱时,我爷爷才明白怎么一回事。
后来,我父亲好像进了“窑子”。
我开头还好奇地问过我爷爷,“窑子”是什么好东西呢﹖我爷爷呸呸呸把嘴巴里嚼得半碎的黄豆统统吐了出来,说那是用好多好多银子也填不满的一个“窟窿眼儿”。一直到两个满脸胭脂的女人找上门要钱,我才迷迷糊糊明白了一些事。
那天,我躲在我爷爷的屁股后面,一泡尿撒在裤裆里,哇哇直哭。两个女人张牙舞爪的,要把我抱走抵债。我爷爷一把揽过我抱得紧紧的,满脸老泪地让账房赶快取钱。
当我十岁那年,大染坊被抵了赌债。
三天三夜,我父亲跟人赌输了。
搬出大染坊时,我爷爷掏出一把又一把黄豆。我爷爷这回没有把黄豆塞进嘴巴,而是把黄豆顺着一路撒在地上。
晚上,我爷爷突然把我拉到跟前,指指桌上一只碗说,这辈子只剩下这一碗黄豆了。
我一看,那一碗黄豆炒得金灿灿的。
我爷爷说,爷爷把这碗黄豆装进肚皮里,孩子你要是没办法活下去时,再从爷爷肚皮里掏几颗。
我愣愣的,爷爷你不怕痛吗﹖
我爷爷叹着气说,好孙子,你心疼爷爷的话,一辈子也别把爷爷拖出去开膛破肚。听了这话,我还是愣着。
第二天早晨,我爷爷死了。当时,我父亲长嚎着,怎么也找不到我爷爷的几坨金子。整整两天两夜,我父亲雇了好几个人把小院子掏了一遍又一遍,掏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连瓦背也全掀掉了,还是没找到那几坨金子。我爷爷被邻居抬上山下葬时,我父亲已经疯了。
后来,一个金匠跟我说我爷爷确有几坨金子。不过,我爷爷暴死前偷偷地让金匠把几坨金子打成了一颗颗的金珠子。
我才蓦然明白,我爷爷最后吃的那碗不是黄豆,而是金子。我也明白,我爷爷舍命就是为了给我留下一笔活命钱。
听完这个故事,我欷许久,问他,与你爷爷同时葬入山坡的金子后来取出来了吗﹖
他摇摇头。
他说,自己要是去开了棺,爷爷肚子里有再多的金子也会花光,更不可能拥有今天这个“著名企业家”的头衔。当然,他也不想让子孙重复自己父亲的悲剧,一定会在咽气前立下遗嘱把自己几家公司所赚的钱统统捐给慈善机构。至于爷爷肚子里的“黄豆”,连他自己也无法找到了,因为,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把爷爷的坟头削平了……
这是我参加一个婚礼时听到的故事。
讲故事的是新郎。站在新郎一侧的是美丽的新娘,她一脸幸福。当然,新郎也是用一种幸福的口吻在讲述——
春节前,南方遭遇一场冰雪天灾,至于严重程度,地球人都知道。
那天,我的私家车被堵在冰冻的京珠高速公路湘南路段上。由于事先没做准备,逼迫我弃车,从高速隔离网上爬出去。走了三十里雪路,我终于敲开一幢土砖房的门。
屋子的主人是一位老伯。听我说明敲门原因,很快,他把一碗荷包蛋面条,端到我的手里。
我说:“老伯真有魔法,煮面这么快。”
他说:“本来是给一位妹子煮的。人家听说你刚从高速路下来,一天都没吃东西,便让我把面条端来给你吃。对了,这位妹子也是从高速路爬到我这屋子里的。”
老伯说话时,一位妹子已经出现在他的身后。
妹子告诉我,她比我早半小时,离开高速公路,跟我一样,也是从广东回内地老家过年。
我让老伯找来一只碗,把一半面条分给这位妹子。
妹子说:“谢谢你。”
“这不是倒过来谢吗?”我边说边要把荷包蛋夹到妹子的碗里。她摇摇头,说:“我从小不喜欢吃鸡蛋。”
老伯说:“这怪不得我不热情呐,家里能吃的东西,还有能穿的东西,包括两麻袋木炭,这两天,都被我送上高速公路去了。”
遇到这样一位老伯,我和这位妹子不约而同朝他投去一瞥感激的目光。
吃面条时,妹子说:“真没想到,南方也有这种天气。听老伯说,他快七十了岁,第一次看到这种冰冻。我连衣服也没带上一件厚的,本来想躲在车上取暖,很快就烧完了汽油。”
我说:“在车上,我连吃的东西都找不到。要不是老伯开门收留,真不知道怎么熬过冰冻的夜晚呢。”
接下来,有一件事,让老伯有些为难。
老伯家里仅有两间卧室,老伯睡的那间屋子,只有一张床,躺着半身瘫痪的老伴。老伯当然不会让妹子去陪老伴睡。另一间房,倒是有两张床。老伯说:“你俩过去不熟,就是熟人,恐怕也不好睡在一个房间。让哪个人通宵坐着,又没木炭取暖,恐怕好难熬。你们要是亲兄妹,那就好了。”
老伯的话,是说给妹子听的。
话音未落,妹子大大方方说:“我跟这位大哥睡一个房间吧,反正两张床,各有各的地盘。”
听了这话,我非常感动,还是几分打趣几分认真地说:“就请老伯当妹子的监护人吧。睡觉时,我们把房门打开。”
老伯点点头:“那样也好,我会进来查铺的。反正我把这妹子当成自己的闺女来待。”
但是,我一直没看到他出现在门口。也许天冷,他早早躺在被窝里。或者他把这妹子当闺女相待,也把我当儿子来待吧。在这个无照明的雪夜里,我和妹子睡不着,我说:“好冷。你冷吧?”
她说:“这一床被子太薄,会冻死我哦。”
“本来不会冻死你的。”
“怎么呢?”
“两床被子,本来都属于你盖。再薄也是两床被子,一起盖上,肯定暖和多了,我把被子还给你,冻坏两个人,还不如保你一个人,毕竟你是一个妹子。”说完,我便起了床。
她好像猜测到我要做什么。
当我把棉被盖在她的床上时,她平静说:“要不,我们睡一张床吧。”
我也平静地问:“行吗?”
“如果能让两个人都不冻坏的话,那不是更好吗?”
“我是男的。”
“这一点分辨能力,我还是有的。我也知道,自己是一个女的。当然,你要先答应一个条件,可以同在一张床,共盖两床被子睡觉,必须背靠背睡,你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一个晚上,只能保持这种姿势。这种姿势,你应该熟悉吧,在母亲肚子里,就是这种姿态。”
“我明白。我能以这种姿势,在母亲怀里,乖乖待上十个月,今天,再这样睡一个晚上,也该没事。”
“你这人真会说话。你没脱衣吧。衣服只能脱掉外套哦。特别重要一条,上床后,不许跟我说任何话。”
“好,我答应你。我向你提出的条件,也跟你的一样。”
妹子忍不住笑了一声。
我小心翼翼摸上床,跟她背靠背躺着。我没有再说一句话,连咳也没咳半声。
不过,我在心里不停地默念着:“不转身,不转身……”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我一睁眼,看到她刚把眼睛睁开。或者说,她醒来一睁眼,看到我刚刚睁开眼睛。
刹那间,我们共同发现,我们正面对面睡着。不过,每个人都用手抱着自己的胸口。即便这样,当时,我真的好尴尬。
她说:“对不起,我违规了。”
“应该是我违规了。”
“昨晚,我反复过叮嘱自己,千万不能转身过去。”
“我也是一样。”
于是,我们在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中,聊了起来。
故事讲到这里,打住了。掌声响了起来。
大家都知道后面发生的事,当然是美好的,要不然,也不会有这场婚礼。
今天,那位妹子终于当了他的新娘。
我们还在新郎过来敬酒时,听到一个插曲。
当他把妹子带回老家时,母亲特意煮了一碗荷包蛋,准备给妹子。他忙跟母亲解释,人家从小不吃荷包蛋。
让他瞠目结舌的是,妹子一口气把四个荷包蛋吃完了。
妹子几分顽皮地告诉他,自己从小最喜欢吃荷包蛋。至于那天在老伯家里,不吃荷包蛋,因为她早知道,老伯家里只剩下一个鸡蛋。
他知道,自己不仅有缘遇到一位妹子,还是有缘遇到一位好妹子。
这天的婚礼,好多人都喝醉了。
回到家里,我翻看那些日子里的旧报纸,真切感受到大雪冰冻时,京珠高速湘南路段曾经发生了多少关于爱的故事,当然包括爱情故事。
相信所有参加过婚礼的人,都会记住新郎说过的一句话:“在这千载难遇的冰冻世界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发生了爱情。”
我这里说的爱情故事也许让一些读者失望,但是当我说完这个故事后,相信也有一些读者会感到一丝震动。
话说20世纪70年代,我们香椿树街有一对老夫妇,当时是六七十岁的样子,妻子身材高挑,白皮肤,大眼睛,看得出来年轻时候是个美人;丈夫虽然长得不丑,但是一个矮子。他们出现在街上,乍一看,不配,仔细一看,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为什么这么说呢?这对老夫妻彼此之间是镜子,除了性别不同,他们的眼神相似,表情相似,甚至两人脸上的黑痣,一个在左脸颊,一个在右脸颊,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到煤店买煤,一只箩筐,一根扁担,丈夫在前面,妻子在后面,这与别人家夫妇扛煤的位置不同。没有办法,不是他们别出心裁,是因为那丈夫矮、力气小,做妻子的反串了男角。
他们有个女儿,嫁出去了。女儿把自己的孩子丢在父母那里,也不知是为了父母,还是为了自己。她自己大概一个星期回一次娘家。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女儿在外面“嘭嘭嘭”敲门,里面立即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老夫妇同时出现在门边,两张苍老而欢乐的笑脸,笑起来两个人的嘴角居然都向右边歪着。
但女儿回家不是来向父母微笑的,她的任务似乎是为埋怨和教训她的双亲。她高声地列举出父母所干的糊涂事,包括拖把在地板上留下太多的积水,包括他们对孩子的溺爱,给他吃得太多,穿得也太多。她一边喝着老人给她做的红枣汤,一边说:“唉,对你们说了多少遍也没用,我看你们是老糊涂了。”
老夫妻一听,忙走过去给外孙脱去多余的衣服,他们面带愧色,不敢争辩,似乎默认这么一个事实,他们是老了,是有点老糊涂了。
过一会儿,那老妇人给女儿收拾着汤碗,突然捂着胸口,猝然倒了下来,死了,据说死因是心肌梗塞。死者人缘好,邻居们听说了都去吊唁。他们看见平时不太孝顺的女儿这会儿哭成了泪人儿了,都不觉奇怪——这么好的母亲死了,她不哭才奇怪呢!他们奇怪的是那老头——他面无表情,坐在亡妻的身边,看上去很平静。外孙不懂事,就问:“外公,你怎么不哭?”
老人说:“外公不会哭。外婆死了,外公也会死的,外公今天也会死的。”
孩子说:“你骗人,你什么病也没有,不会死的。”
老人摇摇头,说:“外公不骗人,外公今天也要死了。你看外婆临死不肯闭眼,她丢不下我,我也丢不下她。我要陪着你外婆哩。”
大人们听见老人的话,都多了心眼,小心地看着他。但老人并没有任何自寻短见的端倪,他一直静静地守在亡妻的身边,坐在一张椅子上。他一直坐在椅子上。夜深了,守夜的人们听见老人喉咙里响起一阵痰声,未及人们做出反应,老人就歪倒在亡妻的灵床下面了。
这时就听见堂屋自鸣钟“当当当”连着响了起来,人们一看,正是夜里12点!
正如他宣布的那样,那矮个子的老人心想事成,陪着妻子一起去了。如果不是人们亲眼看见,谁会相信这样的事情?但这个故事是真实的,那对生死相守的老人确有其人,他们是我的邻居,死于20世纪70年代末的同一个夜晚。那座老自鸣钟后来就定格在12点,就如上了锈一样,任人们怎么拨转就是一动也不动。
这个故事叙述起来就这么简单,不知道你怎么看,我一直认为这是我一生能说的最动人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