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了汉”和“单行道”:《文统与政统之间》后记

标签:
自了汉单行道文学个体生存文化 |
《文统与政统之间》这部书是我所申报的山东省社会科学课题的结项成果,也是我最近几年关于文学的思考的结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古代文学被从历史中分离出来进行抽象的研究,使文学史变成了概念、范畴史,最多添加一点哲学,稍微联系一点历史作为点缀。这些研究显然是将文学真的当作一个相对封闭的有机整体了,比如诗歌,从《诗经》到乐府,从四言到五言再到七言,从古体到近体,确实有一个发展的线索,但这些形式上的些微变化真的有那么重要吗?看看今天的现代诗,再回头看看两千多年前以四言为主的《诗经》,就会得出答案。在文学史上,确实有些概念被反复提到,比如“比兴”,比如“韵味”,比如“格调”,比如“性灵”,但这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因为这些概念每出现一次,意义都发生了很大变化。还有一段时间,有人提倡纯文学,认为文学离政治现实越远就越纯净,因而也就越高雅。实际上,从来都没有什么纯文学,离开了社会,离开了历史,文学什么都不是,什么用都没有,甚至连庄子所说的“无用之用”都没有。
现代人进行文学写作,当然有人只是为了自我表现,为了抒情,为了表达自己的人生感悟,但不可置疑的是,更多的人是怀着功利目的的,为了出名,为了挣钱,这些都无可厚非,毕竟生活很重要,先有物质,才有精神,没有了身体,也就没有了思想。由今推古,亦应如是。古代文人的功利之心可能没有今天的文人那样急切,但个体生存也绝对重要。通观古代作家,自娱自乐的人有,梦想以文学留名后世的人也有,但更多的人首先关心的还是个体生存,虽然有所谓“诗穷而后工”的说法,但绝对没有几个人甘愿忍受穷困。所以,古代文学创作绝对不像一般所认为的那样单纯,明清时代的通俗小说写作是为了赢利,自不待言,即使是诗词,如果真的如古人所说的“诗能穷人”,也不会有人去写作。在若干个朝代,诗是科举考试的内容,即使不以诗赋考试的时代,诗赋写作也可以使人成名,而成名之后功利就会接踵而来。如果从这个角度去看古代文学,许多问题就会豁然开朗。比如清代“神韵说”的倡导者王士祯,比如乾隆年间“格调说”的倡导者沈德潜,都是典型的例子。也只有从这个角度,才能理解明清易代之际的汉族文人的困惑彷徨,钱谦益的反复固然可耻,但即使是那些意志坚定的遗民文人,在内心深处也是自我交战不已。再比如朱彝尊,前期坚决反清,而博学鸿词试一开,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应征了。要保持人格独立、道义尊严,谈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也正因为如此,像姚鼐那样的选择才让人崇敬,道既不行,归于江湖,这让人想到孔子的“乘槎浮于海”的誓言。
但另一方面,个体生存之外、名利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人生百年,如果真的只想着自身,只想着名利,蝇营狗苟,死后真的与草木同腐了,真的与动物无异了。即使没有不朽,即使没有永恒,为社会做一些有益的事情,本身就会使人生有意义。据说王安石因为一句话而努力奋斗,终于成为一代名相,这句话是一个叫雪峰的和尚说的:“这老子尝为众生作什么?”佛教中有“自了汉”一说,指自己明白佛法,但是无法普渡众生的阿罗汉。现实中的很多人是只关注自己,只关注功名利禄的“自了汉”。我想起流行歌手王菲所唱的歌曲《单行道》中的一句歌词:“一路上有人付出虔诚为不认识的陌生人祈祷,有人过了一辈子只为一家几口每天都吃饱。”有的人为个人温饱而奔波是不得已,但更多的人不愁温饱还是只求“自了”。也正因为如此,清代那些坚守道义的文人才值得敬仰,像王夫之以道义为精神支柱,度过了最为艰难的岁月,心中想的仍然是天下大众。还有一批考据学者,虽然忧于生计,但还是希望自己的学术研究能够对社会有所助益。特别是清代通俗小说中的那些文人英雄,将救济天下为己任,其境界当让那些现实中的“自了汉”羞愧不已。
以上这些想法,都体现在我对康雍乾时期文学的论述中。这部书实际上是我的研究报告的一部分,研究报告原文40多万字,限于版面,在出版时只有删减。书中有个别章节是我原来发表的文章,因为我在《中国十八世纪文人小说研究》中已对康雍乾时期的叙事文学有了论述,所以本书重点谈论的是诗文,只用两节的篇幅讨论小说和戏曲,这也因为诗文最能体现风雅诗学复兴这一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