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竟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秋水》
一、地震震出个“猪坚强”
前一段时间的四川汶川大地震,举国悲痛,全世界关注。我们在感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之余,也为人们的互助共济之举所感动。地震使人们变得坚强,地震使人们团结,地震使人们的仁爱精神大发扬,地震使人们明白了生命的意义。地震是对人性的一次检验,坚强与懦弱,高尚与卑劣,仁爱与自私,慷慨与吝啬,其间的对比变得前所未有的明晰。如今,灾区百姓还无家可归,重建还刚刚启动,所以还不能说是事过境迁。但两月已过,奥运渐近,人们的注意力被火炬和鸟巢所吸引,而灾区孤儿寡母的伤痛也渐渐平息,现在似乎是回顾那场灾难的时候了。
在那场灾难中,有很多人和事值得我们记忆,如舍己救人的英雄,显示生命之坚强的老人,深明大义的孩子。在全国范围内评选了优秀抗震少年,表现好的学生可以免试升学;有的人被破格提拔,有的人受到了处分;有的人得到了赞美,有的人受到了谴责。但是,给人印象最深刻的,炒作得最充分的,可能是一人一猪,一人指“范跑跑”,一猪指“朱坚强”。“范跑跑”所挑起的关于生命与责任、高尚与卑劣的争论,现在还没有平息。虽然舆论一边倒地谴责“范跑跑”,虽然“范跑跑”引起了举国共愤,虽然“范跑跑”被政府吊销了从事教学的资格,但实际上这个争论或批判远没有得出最后的结论,辩论转移到了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但是现在,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议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
这里要说的,是那头叫“朱坚强”的猪,“朱坚强”被埋在废墟中多日,仍然活着,让人感叹其生命的顽强,于是有人给它起了一个人的名字,有人将它收养到博物馆,有人将它的事迹在现代最先进的媒体上传播。一时间,“朱坚强”似乎成了一个象征,而它也由此名声大振,荣耀无比。据说那头猪可以免除被宰杀的命运了,可以终其天年了。但“朱坚强”似乎对这一切一无所知,还是那样吃了睡,睡了吃,那场地震对它的生活似乎没有任何影响,那些名声和荣誉对他更无任何意义。
二、猪的“境界”及其他
之所以要说说这头猪,不仅因为这头猪有名,成了“网络红猪”,还因为最近读了几本哲学书,书中凑巧也提到了猪。其中一个故事是关于古希腊的哲学家皮浪的。皮浪有一次坐船渡海,遇上风暴,船颠簸欲倾覆,船上的人都惊惶失措,或痛哭流涕,或祈求神灵救助,只有皮浪倚着船舷若无其事地哼着乐曲。他的弟子问他为什么如此镇定,他指着船舱里一头正安静地吃食的猪说:“你看,它是多么的平静,何尝有半点恐惧?”弟子不解地说:“它可是畜牲啊!”皮浪笑着说:“是啊!它是畜牲,可是面对危险的时候它竟然比人还要冷静啊!人当然比猪聪明,更应该临危不惧,面对风浪应该毫不动心才对啊!”当然,猪是因为不知道危险才那么镇静,而人要达到那样的镇静则需要超凡的智慧和修养,只有认识到生命的本质,才能达到忘我的境界。
皮浪从那头猪身上受到了启发,他将不动心当作了人生的最高境界。为了达到猪那样的“境界”,皮浪不断地努力,加强修养和锻炼。面对风浪镇静不容易,面对尘世的种种诱惑和危险,保持镇定更不容易。皮浪要达到的就是对世上的一切都不动心。要想不受外界的任何干扰,过平静的生活,必须先使自己的心灵平静,就好比湖水,无风不起浪,但只有深静的湖水才能在有风时也不起浪。这个世界可能难以改变,那么就改变自己的心态。怎么改变?对世上之事不加判断,不加干预,听之任之。据说有一次皮浪和他的学生在一条泥泞的道路上散步,他不小心摔到泥塘里,学生连看都不看,没有拉他一把,只管走自己的路。皮浪从泥塘里爬出来,不仅没有生气,还一个劲地夸奖学生,因为学生得到了不动心的真髓。
三、牺牲之猪、圈养之猪、野猪与人
皮浪所追求的不动心的境界,其实也就中国古代哲学家庄子所宣扬的顺遂自然,也就是庄子所说的三“无”境界。让人惊讶的是,皮浪所宣扬的相对论和庄子又有惊人的相似。凑巧的是,这两个哲学家生活在相近的年代,一个在东方,一个在西方,相隔万里,竟然对社会人生有如此相似的体悟。更凑巧的是,庄子在他的哲学中也提到了猪。在一篇文章中,庄子以猪来作比。准备用来祭祀的猪受到精心的照顾,吃的是精美的饲料,养得胖胖的,主持祭祀的人斋戒十日,然后铺上白茅草,把猪宰杀了,放在雕花的俎上作为供品。猪活着的时候受到供养,死时似乎也十分荣耀,但猪还是希望在猪圈里以糟糠为食。世上很多人实际上就是那作为牺牲的猪,或者羡慕那作为牺牲的猪,活着时希望有高官厚禄,死后能有装饰华美的棺椁柩车送葬。就为了活着时的虚幻的名利和死后更加虚幻的荣耀,那些人劳心费力,甚至牺牲生命。作为牺牲的猪,自己可能无法选择,但人是可以选择的,然而还是有那么多人选择了白茅和雕俎,那些人不是比猪还愚蠢吗?庄子不愿意做受供养的猪,而宁愿在猪圈里吃糟糠,因为吃糟糠可以活得更久,可以保全性命。再进一步,庄子连在猪圈里吃糟糠的猪也不想做,他想做在旷野中游荡的野猪,不仅因为家猪最后还是要被宰杀,更重要的是猪圈使家猪丧失了自由。在另外一篇文章中,庄子希望做沼泽地里的野鸡,宁愿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也不愿意被笼养。庄子还比喻说,他宁愿做在泥泞中滚爬的乌龟,而不愿意做被尊崇的神龟。
当然,和皮浪一样,庄子不是真的想做猪,无论是作为牺牲的猪,还是家猪、野猪。庄子只是用猪作比,来说明生命的可贵,自由的可贵,来表达对逍遥人生的向往。他想做的是超凡脱俗的人,是真正的人。现实社会中有那么多的人,但在庄子看来,他们都不是真人,是假人,他们活得不像人,而是像猪,而且是那作为牺牲的猪。他们不知道人生的意义在于精神的追求,不懂得真正的幸福是精神的逍遥,或者浑浑噩噩地活着,或者为了虚幻的名利你争我斗,劳心费力,夜不成眠,焦虑终生,不死不已。名和利就是人的“猪圈”,认识到名利虚幻的人是家猪,明白人生意义的人是野猪,超越名利、自然逍遥的才是真的人。如何达到逍遥?关键是两个字,一个是“无”,一个是“忘”。“忘”指忘记名利,忘记外物,忘记自我。“无”就是无名、无功、无己。只有“忘”和“无”,才会无所畏惧,无所牵挂,没有忧虑,才会达到至人的境界。什么是“至人”?“至”有极至、最高的意思,又有到达、达到的意义。如果把世俗之人称为“人”的话,那么“至人”就是最高境界的人;如果把在名利的“猪圈”中受豢养的“人”看作物的话,那么“至人”就是指成为人。
无名、无功、无己,实际上是三个层次,对一般人来说,要做到无名就极为困难,更不要说无己了。有所思,有所求,自然就有所待。做官的要巴结上级,收买下级,费心劳神;经商的忙于算计,彻夜难眠,真正的幸福快乐是与他们无缘的。在现实中,有很多人追求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受到领导的夸奖,评了一个先进,官职提拔了半级一级,都会沾沾自喜,自以为成就非凡,到处炫耀。这一类人留滞于功名利禄,生命为爵禄所左右,就是庄子所说的牺牲之猪、圈养之猪。
沉重的肉身使我们无法摆脱尘世而飞升逍遥,各种各样的欲望都是因为肉身而产生,为了填满这永远填不满的欲壑,我们终身役役,不得休歇。至人实际上就是摆脱形骸之限的人,就是跳出欲望红尘的人。至人忘记了身,剩下的就是纯粹的精神了,还有什么能伤害精神呢?所以才会登高不栗,入火不热,入水不濡,寒暑不能害,行于万物之上而不惧;才能心闲无事,无心功名,却名盖天下,功名盖世,而又不居功名,于是逍遥于道德之乡。庄子的逍遥,就是摆脱身心拘碍,与道一起遨游,内无所羡,外无所求,恬淡自得,无往不适,这是一种无上的快乐。这种快乐不是欲求得以实现之乐,而是无所欲求之乐,是精神至足之乐。
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无法完全忘记身外的功名利禄,这个世界上的诱惑太多,能够抗拒这些诱惑的人太少。至人忘记了耳目,不以耳听,不以目视,所以不受声色诱惑,而对于世俗之人来说,即使蒙住了眼睛,塞住了耳朵,也无法遏止内心的欲动。古希腊神话中有一个英雄叫俄底修斯,他率领部下在海上航行,要经过一个小岛,岛上女妖的歌声能诱惑人不自觉地驶向小岛,在歌声中化为石头。俄底修斯命令部下用蜂蜡塞住耳朵,他自己则想听听女妖的歌声,想知道女妖的歌声到底有多大的诱惑力。他把自己绑在桅杆上,耳朵没有塞住。船经过小岛时,俄底修斯果然抵挡不住那歌声的诱惑,先是下令部下将船驶向海岛,接着是恳求和威胁,他的部下事先已得到吩咐,只是埋头划船,终于安然离开。俄底修斯多亏了那条绳索,其部下也幸亏蜂蜡塞耳,对迷人的诱惑全然不知,才得以逃过这次劫难。这个世界上的很多诱惑就好比女妖之歌,世俗之人无法抵抗诱惑,成为功名利禄的奴隶,失去了自然本真,变成了行尸走肉,变成了没有精神的石头。至人视诱惑如无物,普通人则只有像俄底修斯和他的部下那样远离诱惑,才可以避免灵魂的堕落,才能有一个健康快乐的人生,才会接近庄子所说的“达生”。
所以,将庄子的哲学与犬儒主义相比是极度错误的,庄子不想如猪那样生活,而是想超脱扰扰红尘,凌虚飞翔,成为至人。但是犬儒主义有一点却是和庄子相通的,那就是剥离外物,抛弃那些不是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过最简单的生活。犬儒主义的简单是动物式的简单,而庄子所希望的简单是精神的简单,简单到什么程度?简单到无,还有什么比“无”更简单的呢?
四、快乐的猪、痛苦的人和快乐的人
我又想到了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说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快乐的猪,一种是痛苦的人。做痛苦的人,不做快乐的猪。”看看猪在猪圈里活得似乎很自在,吃了睡,睡了吃,不吃不睡的时候在烂泥里打个滚,舒服得直哼哼。再看看我们自己,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偶有时间,下个饭馆喝个酒,到洗浴中心的水池里打个滚,到歌厅里舒服地哼几声,何其像猪?苏格拉底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
苏格拉底学过手艺,当过兵,最后选择了哲学研究作为终生的事业,因为哲学使人明白生活的意义,使人活得像人。他到处宣扬自己的思想,为青年人、老年人、有钱人、穷人、农民、手艺人、贵族、平民讲课,不收取任何费用。他一生清贫,无论严寒酷暑,都穿着一件普通的单衣,经常不穿鞋,吃的也是简单的饭菜。但他在精神上却有着不懈的追求,他认为现实生活中获得的一切都是相对的,只有探求普遍的、绝对的善和真,才是人们最高的生活目的和至善的美德,只有获得了绝对的真和善,才会活得像人。公元前399年,苏格拉底被控以藐视传统宗教、引进新神、败坏青年和反对民主等罪名,被判处死刑。他拒绝了朋友和学生要他乞求赦免和外出逃亡的建议。就在临死前,他打发走了前来探望的家人,与几个朋友侃侃而谈。直到狱卒端了一杯毒汁进来,他才收住话头”,接过杯子,一饮而尽。然后他躺下来,微笑着对前来告别的朋友说,他曾吃过邻人的一只鸡,还没给钱,请替他偿还,说完就闭上双眼,像睡着一样死去了。苏格拉底活着时候很清贫,死时也很痛苦,但他作为人而活,作为人而死。
苏格拉底将这个世界上的人分为两类,在快乐的猪和痛苦的人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实际上,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三种人,那就是快乐的人。成为一个快乐的人,正是庄子的追求。在这个世界中,彻底忘怀名利很难,但是可以淡泊名利;抛弃肉身不可能,但是可以更多地关注精神;也许现实中没有绝对的自由,但在尘垢之外的无为之乡,可以让心灵逍遥。所以,活得像个人并且快乐,还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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