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那个夜晚》刊《山花》B201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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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9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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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
A1
我们坐在环城公园的草坪上聊天。那是个初春的午后,天把护城河一河的水都映蓝了。头顶的云朵羊群一样在碧蓝的河水里漫步。你一会儿抬头凝望远处的蓝天白云,一会低头端详近处的花儿和蝴蝶。却很少将飘忽不定的目光投向我。偶一回眸,有贼心没贼胆地拿目光舔一下我的胸,旋即,又落在别处。你极尽渴望,又竭力回避,欲望之矛和理智之盾在你的内心火光四溅。
日头从远处的楼顶斜滑下去的时候,你要送我回附近的学校。我樱嘴微闭,就是不吭声。我只想一直坐下去,偎在你的身旁,坐看花红草绿,徘徊水云之间,直到没有尽头的尽头。
你从草坪上站起身,做出要送我的姿态。我问,那、你……去哪里?你说回你租住的小屋。
走吧,再磨蹭天怕要黑了,你再次提醒我。
那……我……跟你走。我说话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见。
啥?你……?跟、我……,走?你把眼瞪得圆鼓鼓的,说,那咋行?
我说,那、咋不行!我眼皮盯住脚尖说。
你先没吱声,过了一小会儿,又期期艾艾地说,那、……好吧。
我说,不过,你得答应我。
答应你什么?你不明就里地看着我。
我说,你得保证……
你脸颊臊红,什么都没有说。
坐了四十多分钟的公交车,又走了二十分钟,才到了你的住处。
我影子一样尾随着你,一条黑乎乎的家伙呜呜地直奔我来,我从后面环紧你的腰。你喊了声“黑子”,那家伙果然就摆着尾巴走开了,回过头,还不怀好意地看我。
水龙头边,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正在搓洗衣服。你说嫂子洗衣服呢,女人口里应着,眼球却探照灯似的朝我扫来扫去。
七八个平方的小屋,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木桌。桌上的烟灰缸里烟蒂堆成了小山。靠北墙立着一张书柜,书柜几乎把墙遮完了,满满当当,全是书。地方就尤显逼仄了。脸盆毛巾刷牙缸拖鞋胡乱地摆在床底。连被子也七扭八歪地歪在床上。
嘿,乱糟糟的。你有些难为情地说。
狗窝啊。我小声开你的玩笑。
你脸上掠着一丝尴尬,轻微近乎无声地笑了笑。
你拿起放在桌子底下的热水壶要给我倒水,晃了晃,却是空的。抱歉地朝我笑。
我动手拾掇屋子,一会儿的功夫,你的狗窝就变成了人窝。
我把换下来的脏床单,连同搭在床头的脏衬衣脏袜子塞进水盆里,你从床头柜里翻找出一条雪青床单。
你手足无措地在站在一旁看着我忙活,拎着热水瓶打了一壶水,插上热水器,忙完这一切,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
你说,都九点多了。我说,嗯。
你又说,再晚,车怕不好坐。我不说话。
你最后说,饿了吧?我点点头。
你出去买了两小桶八宝稀饭,烫热了拽开盖子递给我。握住热热的易拉罐,温热渗进了我的每一条血管。后来,你把电热褥调到高档,叮嘱我等热了后再调到低挡。
我没有走的意思,一点都没有。这一点你不难看出。
你说你去一个朋友那边住。
我没吭声。
就在你要掉头走的一瞬,我不顾一切地从腰后环紧你。我说,我‑‑‑‑‑‑害怕。你的脚步一瞬间被什么绊住,迟疑片刻,又要往前走,我几乎在喊,我害怕!……
B1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见你,是痴迷你的声音吗?它稚嫩,清婉,迷离。每次和你通话时我就在想,如此甜美的声音是从何等清雅的一个女子花瓣一样的唇间款款流出的?
迷恋你的声音也许只是一个托辞。那么,是人们所说的好奇吗?说到底,是自己的猎艳之心不想空手而归。我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我想象中的女子:温婉雅丽,小鸟依人,婷婷袅袅,长发飘飘。当然,如果再能演绎一段艳遇,那就是再美不过的事情了。一个出色的猎人绝不会错过一只美丽的梅花鹿。
你给我的第一封信中只有一句话:你是怎样一个人,好想认识你……。信纸是那种带有清淡暗纹的彩色毛边信纸。你把信纸折成一只纸鹤。打开信封,那只纸鹤就扑棱棱飞了出来。只为那句话,我几夜未眠。我在想,你是那个古代弹着箜篌的女子吗?你是那个“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女子吗?你是那个“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女子吗?
你的署名:云雀。
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很诗意,令人遐想。
地址是:古都大学1308信箱。
你是在看到我发表在《枫叶》杂志上的交友文字后给我写那封信的。你说从我的文字里,看得出我的浪漫,我的成熟,我的激情和才华。你对我可能的身份做了种种可能的猜测。问我是不是大学中文系老师?是不是杂志社编辑?我一边看你的信,一边抿嘴笑,哈哈,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是一个从钢厂下岗没多少日子的宣传干事。一个在单位混了七年日子如今又没地方混日子的单身男人。一个依靠烟头麻痹自己的窝囊废!从厂子里出来的技工很快就找到了活,可像我这样动惯嘴皮养懒了身子的政工干部却成了没人要的屎壳郎。你夸我的文笔好,狗屁!我把自己像牲口一样关在屋子里,读啊背啊抄啊想啊写啊。可是,麦子割了,玉米熟了,连雪花都纷纷扬扬地飘起来了,投出的小说如放出的鸟,飞出去了,就没了影子。一张稿费单都没收到,倒是收到厚厚一摞退稿信。我浪费的岂止是笔墨、稿纸,邮资?我从树叶发芽写到树叶都掉光了,我把一寸的短发写成一尺的长发,胡子茬比麦茬还长,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那也叫日子?我的情绪糟透了,就想着在杂志上登个交友信息什么的。有个瞎聊天的人,日子也许会好对付一点。
我们相约在古都大学门前的人行天桥上见面。
你穿了条有点发白的蓝牛仔裤,深蓝色的衣衫上缀满白色碎花,扎了根很短的马尾辫。我远远看见你四处张望。我事前在电话里给你说过我手里拿了本《枫叶》杂志,我耍了一个小小的心计,其实我手里什么都没拿。这样你便在明处而我却在暗处。天桥上人来人往,我和你擦肩而过,而你,一点感应也没有。你从天桥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来来回回,焦躁不安。说实话,从看见你的那一刻,我就想掉头走掉。你实在太普通了,也许,还有点丑。脸色黝黑,鼻梁宽扁。个头也就一米五几的样子。这就是我曾无数次想象过的女子吗?一只彩色斑斓的气泡被人戳了一指头,我就是那只气泡,而你就是那根指头。我不是有意贬损你,真的,我当时真是那样想的。
我几乎要掉头走开,你失落无助的背影针尖一样刺痛了我。我要不现身,你会不会一直等下去?我想,至少该和你说几句话。那怕是无关痛痒的话,那怕是口是心非的话,那怕是说了等于没说的话。我再次回到桥上,我走上去假装刚看见你,假惺惺地向你问好。你的脸因羞涩而泛红。
后来,我们就去了不远处的环城公园。
初春的环城公园,鸟语啾啾,暗香浮动。草坪上,石条凳上,一对对情侣或坐或站,没命地搂拥一处,舌头很深地插进彼此的嘴里忘情地搅动。
你什么时候紧挨我坐下的,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你雪白的乳沟死死地粘住了我的眼球。也许是你的衬衣太窄小了,也许是你胸前的东西太饱满了。你的衣服被撑得又紧又高。连纽扣随时也像要蹦飞似的。
一股莫名的东西鼓动着我,我感到自己在迅速膨胀。祸根在于你硕大而洁白的乳房。我后来没有竭力反对你去我的住处一定和那对乳房有关,准确地说和它的白,它的大有关,和它的气息有关。我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诱惑,在它的面前,我来不及反抗就束手就擒。
A2
你到底没有走。也许你根本就没有想着要走,你只是故意做出要走的姿态。你是在试探我,是我等不急了。我需要燃烧,而你就是那根火柴。两个人并排挤在你那张单人床上。我睡不着,你也没瞌睡。我没有脱掉秋衣秋裤。隔着粉红的内衣我感觉到你异常的坚硬。在黑暗的掩护下,我的脸红无人知晓。可你一定听见了我叮咚的心跳。它是那样清脆有力。我用手拼命摁住胸口,我怕心里头那头兽破肚而出。后来,我感觉有一只手蛇一样钻进我的秋衣,只进去了一点,又退出来。一会儿,那条不甘失败的蛇又顾虑重重地钻进我的秋衣。我扭了一下身,那条蛇像受惊的兔子撒腿就跑。可是,要不了多大功夫,它又卷土重来。这一次,我没有动。我装作睡得很死的样子任由那条蛇在我的身体上意犹未尽地游走。那真是一只神奇的蛇,它像天使的翅膀引领着我走向美妙的天堂。在它的围攻下,我觉得自己像一块冰,悄悄地消融。我最终化做成一河的水,在你的河流里,我浅吟低唱。河边的小草被我幸福的呢喃唤醒了,在轻微的春风中手舞足蹈。那条蛇最后抵达了我的乳房,像一个贪婪的孩子,一旦得到了他心爱的玩具就不晓得撒手,它再也没有离开那块宝地,它是那样的忘情,那样的执迷,又是那样的不依不饶。
你刀子一样直逼着我。我的身体在呼唤你的坚硬,我的内心又在拼力拒绝你的坚硬。你的坚硬让我如此恐惧又如此渴望。我感觉自己的城池就要失手。我的沉默助长了你,鼓励了你,激发了你,你得寸进尺,得陇望蜀,竟然不管不顾地滑向我的小腹。当你试图把手伸向我的寸草之地时,我死死地抓住了你的那只不管不顾的手。你这只贪吃的公羊直奔我的草地。我手挥皮鞭要将你赶走,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到此为止吧,这是我无声地呼喊。你知趣地将手缩回去。我听见你轻微地叹息声。那声音冰块一样砸在我的心尖上。你的不快轻易就碰疼了我的心。后来,你坐起来,点燃了一支烟。你坐在黑暗里,黑暗覆盖了你。烟火,星星点点,明明灭灭,鬼魅一样在暗夜中闪烁。再次躺下后,你果然没有再碰我。这一次,你居然背朝我睡下。你一句话不说。就那么默默地,安静地睡在我身旁。安静得像墙上的卡通画。又绵羊一样的温顺。我知道你没有睡着,你怎么可能睡着呢?我用手指轻轻碰你,你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我戳的是一块木头。你一定是生我的气了。
怎么了?生气了?我问。
没有。你的回答言不由衷。
没有为啥给我个脊背?
我怕我管不住我。
我的心扑哧一下就软了。
我不说话,你也不说话。我们都不说话。
我们躺在无边的黑暗里。黑暗像一口无底的井。谁也不说话,却无比清晰地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
你要实在忍不住,就……
冷不丁,我就冒了一句。
你再次将手伸向那里的时候我没有再拦你。羊总归要吃草的。我的草地就是你的牧场。我湿热的草地让你颤抖不已,我听见你细微的喘息,你把床头灯扭亮,你说你要好好看看我,看看我的样子。说白了,你是想看看草原的风光。有啥好看的呢?像个懵懂的孩子,你对那片草地充满了好奇。你把我草地上的草分来分去的,像是在草丛里努力寻找丢失的宝贝。我由此可以断定你还是大男孩,不然,你也不会对那个地方那么好奇,那么专注,那么神往。你想看就看吧,爱看多久就看多久。今夜我是你的。如果你愿意,我一辈子都愿意做你馍笼里的馍,啥时候你饿了都可以吃一口。
只是,你愿意吗?
B2
说实话,你并不是我中意的女孩。我向往的女孩子顾盼生辉,吐气若兰,长袖善舞,又长发飘飘。而你,你……只是……,只是一颗沾满泥土的土豆。我这样说你不会生气吧?如果那天我要送你回了学校,就没有后来的那个夜晚。我说啥也没想到你会去我的“狗窝”,我惊骇不已,一个十九岁的女子夜晚单独去一个只有一面之交的单身男人的住处,听起来都有些荒唐。不是吗?那个冒昧的前往意味着什么难道还需我提醒你吗?
为什么就没有人喜欢我?就因为我没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在公园的草坪上你眼里溢闪着泪花问我。
我的模样让你很失望吧?你盯住我问。
你应该将心思用在功课上,你还是一个学生。说出这样的话连我都觉得虚假而造作。
如果我也有一张好看的脸蛋恐怕你就不会这么说了。你一眼看穿了我的虚伪。
你看我的目光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这个女子爱上了我。可是,这有什么用?你不是我心仪的女子。不是,一点也不是。
你胸前的风景罂粟一样吸引着我。还有,你那块温润的茅草地……
夜色遮掩了一切,我的怀中只有你的温暖与绵软。还有,你那桂花一样的气息。
欲望像一头怪兽,我被它折磨得欲罢不能。“实在忍不住,你就……”,说出这样的话,你也许出于无心,出于无奈,可是对于我它却是一张门票。
在你的浅吟低唱中,我一头扎进了一条死胡同。胡同里温润如春。在你剧烈而富有节奏的收缩里我抵达了天堂的彼岸。
后来,你嘤嘤地哭了,嘴里一个劲地念叨:我完了我完了!我再也不是个女孩了我再也不是个女孩了!我吓坏了,不晓得如何去安慰你。我劝不住你,你几乎嚎啕大哭起来,我慌乱地拉起被角堵住你的嘴。
你说痛,你那里痛。在迷离的光晕中,我看见了落在床单上斑斑的红,一瓣,两瓣,三瓣,雪青色的床单像一片雪地,雪地上盛开着一朵红腊梅,耀眼,热烈。
我没有想到你还是处子之身,我甚至想过你只是借助我打发自己的孤独和寂寞。真的,我真的一点也没有想到。
A3
我把初夜给了你,我一点也不后悔。因为我是那样地爱你。尽管你一点也不爱我。一点也不爱我。这不能怪你,假如上帝能给我一张漂亮的脸蛋和足够的才艺,你就会体会到你一刻也离不开我正如我一刻也离不开你一样。你不要再自责了。我是心甘情愿的。起初,我只是想把你带到我们的宿舍,让她们都睁大狗眼看看,我也有人喜欢。我没想到会一下子爱上你,也许这就是我们前世的缘分。
那天晚上我之所以去你那里实在是无处可去。在大学附近的城中村我和另外两个女孩合租了一间宿舍,但我不能回去,她俩动不动就把男生带回宿舍干那事,连午休时间也要加班加点。我要打搅了她们的好事她们就给我脸色看。两个人甚至商量好似的几天都不和我说句话。她们俩则有说有笑的,故意把我晾在一边。
李青云和杨雯的漂亮你是见识过的。整天有手捧鲜花的男生跟在她们屁股后头献殷勤,她们就像太阳,男生们个个都甘心做向日葵。她们甚至把男生写给她们的求爱信丢给我看。不屑的样子像丟一块又黑又硬的馒头给乞丐。而且还拿嘲讽和炫耀的口吻要我把自己收到的求爱信拿出来大家一起分享。她们明明知道我连一封这样的信都没有收到过还这么说。她们如此作践我是因为我曾无意让她们难堪,但是,请你相信,我绝对不是故意的。
第一次碰见那样的事情我吓坏了。
那个周末的上午我正午休,突然被一阵奇怪的声响吵醒,声音是从上铺上漫下来的。坏啦,一定是李青云生病了,我一把扯开她床铺上的布帘子。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李青云和那个男生赤身裸体地抱做一团正狠劲地干那事。汗珠子挂在他俩的光脊背上,李青云的披肩长发都粘在脸上,她显然没有料到,她慌乱地扯起枕巾挡在胸前,气咻咻地说,你!干什么啊!我……我……我还以为……你病了……我尴尬地说了句就跑出宿舍。神、经、病!她在我后面吐出了这三个字。
我几宿都没睡着,我一次一次把委屈的泪水咽进肚子。再后来,杨雯也把男生带进宿舍热火朝天地干起来。这样的事情撞见几次后,我成了惊弓之鸟。后来,再回宿舍我就把耳朵贴紧门缝听听里面有没有动静,免得大家彼此难堪。谁知有一次偏偏让杨雯给碰见了,她刚从外面回来,骂我窥视别人的隐私骂我变态。
我也想过搬出去一个人住。可一个月八百块钱的房租我一个人根本承受不起,她们的爸妈挣工资,我的爹娘务庄稼。我和她们在一起,就是鸡蛋和石头,就是土豆和苹果。
我那时候就发狠,我一定要找一个男生,一个比她们带回的男生还要帅气的男生,我要让她们看看,让他们知道,我同样有人喜欢。烂眼还惹只苍蝇哩,我就不信没一个男孩喜欢我!
当你后来看见那床单上那朵“腊梅”时,你痛悔地低语,一个劲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你一定把我当成了那种轻薄的女生,一个好端端的乖女会随便和一个认识没几个小时的男人上床吗?我不要你负责,我从来就没想过要你负责,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想给谁就给谁。但是,说实话,那个夜晚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在你之前,没有任何一个男人碰到我,这一点,你恐怕也没有想到。要不要把自己给你,事前我没有想清楚,当我感觉到自己那里撕扯的疼痛时,我明白了发生的一切,那一刻我哭了,我再也回不到从前。我再也不是从前的我了。你不用担心,我不会纠缠你,只会祝福你。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随时出现在你眼前,你不需要我的时候我会躲得远远的。我是你的风,你热了我会来;我是你的雨,你干渴了,我会来;我是你的火,你冷了我会来。但是,有一样东西请你一定留给我。我只要那条床单,这是我唯一的恳求。那盛开的“腊梅”凝结着我所有的苦痛和所有的欢乐。
那个夜晚,它注定是我人生中最短暂的一个夜晚,也是我记忆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我的一生就是奔着那个夜晚来的。我是为那个夜晚生的,也是为那个夜晚死的。
B3
后来,我又三次去过你的小屋,小屋用它独有的温暖接纳了我。可你居然再没有来找过我。这让我释然,也让我忧心。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打发掉那些没有我的夜晚。你是靠对那个夜晚的回忆抵御寂寞的吗?你的枕巾肯定不止一次地被内心的河水浸湿。可是你却不愿对我说出。你独自默默忍受一切就是不愿意打扰我这个负心汉,好让我一心一意地把你忘得记干干净净。你不是我写在纸片上的一行诗句,我可以随意将你一笔抹去,你把那个夜晚给了我,把你的整个世界给了我。可是,我一点也不爱你,要说爱,也许,我爱的只是你的身体。
你重新找了一个新的住处,房间虽小,也就七八个平方,你在屋顶挂了几只粉红色的气球,又给围墙贴上了好看的卡通画,在黑白相间的茶几上摆上一瓶黄色的菊花。小屋经你一拾掇,显得温馨而雅洁。你说,只要我愿意,你的门随时都为我敞开。
后来,一个朋友帮我联系到在外地一家文学杂志社做校对,薪水很低,但我还能干什么呢?我一去就是三年。我可不想惹上什么麻烦,而且对可能会惹上的麻烦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我没有和你联系。
掐掐日子,你应该毕业了。你是回到老家还是在古都市找到工作,我无从知晓。三年的时光可以忘掉的东西很多。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缕云烟,就让它随风飘去吧。
三年后我回到古都,那时候我已经在全国二十余种文学杂志上发表过小说,也浪了个“作家”的虚名。有一天我突然在《都市快报》上看到一则新闻:西京大学一名大四女生因情感受挫用一条床单结束了自己的花季生命。这个消息让我惊出一身冷汗。
我找到你住过的小屋。房东见有人趴在窗口张望,殷勤地跑过来招呼,说想住的话价钱好商量。我向他打听你,描述了一下你的长相。房东定定地看看我说,哦,你是她的朋友吧?搬走多半年了。托我把一件东西转交给你。房东打开楼梯拐角一间堆杂物的储藏间,指着一个落满灰尘的包裹对我说,瞧瞧,都在那里。要不是这个软心肠的姑娘多付了我半个月的房租,早把它当破烂卖啦。
包裹里有一封信,另有二十七本厚厚的日记本。
她的信中有这么一段话:你会来吗?会来吗?啊啊,你要来你早来了,我简直是痴人说梦。三年了,你一点音信都没有。你知道我那一千零九十五个夜晚是怎么熬过的?我曾在夜晚数次到过你的屋外,偷偷地躲在不远处窥视你的小屋,可我只能看见窗户里面你晃动的影子,我多么希望你打开一扇窗,这样我就可以看见你,那怕是看你一眼,我也心满意足。但你一次都没有。你说如果我不打招呼去你那里,你就会立马搬走。你说话的口气可一点不像开玩笑。我不敢靠近你只是不想失去你。我是多么感激你赐予我的那个夜晚,为了那个夜晚,我恨不得匍匐在你的脚下亲吻你的光洁如玉的脚趾。那个夜晚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放大了,放慢了,回味了无数遍,每一次回想,我都泪流满面。在寂静的夜晚,我能闻见你的气息,我能听见你的细微的呼吸,我能感受到你温热的体温。
那个夜晚是一把火,它驱走了我生命里的所有寒冷。
日记本上的每一页,每一行,每一个字,密密麻麻的,都是我对你潮水般的思念。
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只带走那条洁白如雪的床单,我要让那朵“腊梅”永远绽放在我生命的草原上。
你的日记成了我的素材,我花了两个半月完成了我的长篇处女作《一个女人的日记》。我把稿子寄给了一家出版社。他们很快就决定出版。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的书一上市,首印的8000册在三天内就被抢购一空。再版的20000册也在半个月里被抢光。在文学书籍萎靡萧索的当下,这简直是个奇迹。
A4
你往常一半个月会来我那里一次,那一个夜晚就成了我的节日,你来前从不通知我,这种不确定性反而让我对每一个夜晚都充满期待,我每隔几天都会把小屋重新布置一番,今天给黑亮的花瓶里插上一枝红玫瑰,过几天又把屋顶粉色的气球换成紫色的,头发今天梳成马尾巴,过几天又剪成学生头,你是一个喜欢变化的人,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不断给你制造新的惊喜。
好些日子你都没来找我,难道你这么快就把我忘了?不不,这不可能,我能感觉到,你对我身体的依恋。只要你还孤独和寂寞,你就不会离开我。你这是怎么了?我晚上去过两次,可你房间的灯光一直没亮。一个周末我终于忍不住向房东打问你的情况。说你一个月前就搬走了。搬走了?搬到哪里了?他有没有留下什么?比如,一封信?房东摇摇头。
那时候,我还在想,你一定是被别的事绊住脚了,等安顿好后你一定会来找我。
日子真不经晃,三晃两晃,一年就过去了。对于你的出现我几乎不报奢望了,我的城池在漫长的等待中开始塌陷。
大学毕业后我就离开了那座城市,没有了你,这个城市对我而言已成废墟。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会看到我写给你的日记,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你看,我又在说梦话,这些年里,我说过的梦话,做过的傻事还不够多吗?
我越来越不爱说话了,有什么好说的呢,我都那样了。每每看到和我同龄的女孩又说又笑的,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快乐是她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我甚至不敢想我的未来,我还有未来吗?后来,也有人给我介绍男朋友,可我谁也不见。一切,想想,都后怕。其实,那天晚上,我后来看见床单上红红的东西我就害怕了。这种恐惧就没有放过我,你来了,那种恐惧就走开了,你走开了,那种恐惧又来了。我该如何收拾我们共同制造的残局?我已经成了一盘你吃过的剩菜,谁还会稀罕呢?男人们嘴上说不在乎女人是不是处女,虚伪!太虚伪了!这样的话说别人他们满不在乎,一旦摊到自个儿身上,没有一个男人不在乎!如果有那么一天,如果有那么一个夜晚,有一个男人揪住我的头发问:那个男人是谁?!我该向他坦白还是继续编造一个他根本就不信的谎言?我真的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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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为,你是地面上的脚印,一场雨,就不留痕迹,我原以为,你是空中一缕云烟,一阵风,就了无踪影。原以为你是我涂抹的一句诗行,动动手,就可以将你删除。而你,却成了一团阴霾,萦绕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让我感到沉重和阴冷,悔恨像一把钢锯,将我的日子切割得七零八碎。那朵不败的“腊梅”成为我心灵深处永远的恶之花。每想到那个夜晚可能给你未来带来的伤痛和麻烦我就不安,我一手制造了麻烦,却把麻烦丢给你一个人独自承担,而自己却卑鄙地抽身而去。那个夜晚是一根刺,一碰就会痛。在你的单纯和纯粹面前我的诡计和心不在焉就显得尤为可耻。我竭力想忘记那个夜晚,可我根本无法忘记它。你将一切毫无保留地给了一个从来没有爱过你的人。你这样到底为什么?为了一段无望的感情,值得吗?而你,却义无反顾,死心塌地。你这样反而加重我的负罪感,让我掉进罪里难以自拔。
十多年了,我就像一条狗,被自责和忏悔的绳索勒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能回到从前,我倒想将那个夜晚一笔勾销。
可是,我果真能够做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