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书法与“道“的关系---书法和“道”是什么?书法与道之间存在一种什么关系?
书法是什么?“道”又是什么?书法与道之间存在一种什么关系?这正是本文需要探究的内容。
“道”说起来玄虚,要准确给它下定义确实不易。《道德经》视“道”为超时空的天地万物的根源,它既有宇宙本体的意义,也揭示规律的意义。它的界属模糊不清,可谓“玄之又玄”。“玄”指靠人内心去体验、感悟,而非语言的传授。大体上,“道”还是有迹可寻的,它是中华民族超越感性和理性的直觉思维法,观照世界所获得的存在运动意识(阴阳)。这种内心直观法,得益从整体上模糊而直接地把握认识对象的内在本质及其规律。中国书法呈现的表意性、抽象性及模糊性的特点,与“道”静默相契。
书法不是绘画,但有绘画的形象;书法不是雕塑,却有雕塑的造型意象,充满力度感、立体感,能“离纸而立”,视觉效果强烈。书法也非音乐,却具有音乐的节奏感、韵律美;书法更有别于戏剧,但有戏剧的叙述语言、运动感,展示了生命的风采。
书法写无形之象、无音之声,它以宇宙万象为形质,妙在游离于具象世界的“似与不似”之间,绝妙地迹化了“道”的形象,也最是能贴切到人格修行上来。弘一法师出家前对音乐、绘画、戏剧、书法等颇有造诣;其成了拂门弟子后,诸艺皆废,惟列书法朝夕摩习,终其一生。因书法对磨炼精神修行助益匪浅,与佛门训诫“万神归一”的境地甚是合拍。书法与“道”的这种内在联系,使得中国书法历经数千年而久盛不衰、魅力无穷。
非独书法,“道”的这种宇宙意识实已渗透于中华民族的骨髓,中国哲学、宗教、中国气功、医术等,许多领域都带有这种性质。儒、释、道自不必细说,他们阐释的不外乎“天人关系”之类的哲学命题。即如医书所说:“手足痿痹为不仁”。也正体现了万物生,意在于仁的宇宙思想,老子《道德经》有“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道”的含义因其惟恍惟惚的模糊性,使它愈加变得幽深玄远、涵盖至广。可以说,万事万物莫不存在“道”,形态虽殊、实质其一。下面我们就中国书法与“道”的关系略述一二。
书法属表现艺术,它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并非单一的黑白的表象世界,而是复杂多彩的内心真实世界。书法是人与自然的写照;书法实践活动实质是一种生命创造活动,即用我生命创造他生命,或谓赋予他物以生命。
书法艺术家,应该是一个广博而精深的学者。书法不过是人格完善的外化形态,与宏广无际的大“道”相比,书法则是微不足道的小技,属于智者的精神游戏。古代书史上,绝少仅凭“书家”面目活动于当时的,秦李斯以前无以“书家”名世者,后以书名垂世的钟、张、二王、虞、褚、颜、柳、苏、黄、米、蔡等,当时多为高官学者,他们主要以其政治影响和学术主张名噪一时。明末清初,思想家、书法家傅山在其《书诚宏文后》论作文云:“仔细想来,便此技到绝顶,要他何用?文事武备,暗暗地吃了他没影子亏。
要将此事算接孔孟之脉,真恶心杀,真恶心杀!”作文之意岂在文?首当其冲是立其心志,旷其胸襟气度。傅山论书法更明确道破机关:“文章小事,于道未尊,况此书写,于道何有?”以得道而自负的人,岂以文章书艺之小技而窃喜耶?此情不仅书坛有,画界亦常有载闻。文人画家阎立本被唐太宗召入宫里作画,内侍以“画师阎立本”传唤,阎立本感到奇耻大辱,回家训诫儿辈:“今独以丹青见知,躬厮役之务。”告诫儿子永世不要学画画,言语中不满于以“画师”的身分见召罢了。
书工也好、画匠也好,俱属东方文化中的“艺能”之类,他们的创作本质上是为他人的。由于囿于成规,尽客孜孜矻矻吃尽得前人点画之法,但失缺了艺术真谛,使艺术生命力丧失殆尽,作品毫无神采、气韵,如同泥塑木髓的美人。不会言语说笑、兴味索然、毫无掩饰地说:这是奴隶的文化,与“道”的精神相去何其遥远,最为真正的艺术家所不屑。试想,以文化人自居的阎立本,仅以“画师”的身份在广众之下见召,是何等的屈辱!
书法表现“道”,它的中介是什么?承担媒介任务的便是“气”,万物得气而生,艺术是从哲学的母体孕育生化而来。传统哲学“气一元论”的思想赋予了书法艺术以理性的指导,书法中的“气”犹如围棋中的“眼”,有“眼”乃活。
刘熙载《书概》云:“古人草书,空白少而神远,空白多而神密。俗书反是。”又云:“蔡邕洞达,锺繇茂密。余谓两家之书同道,洞达正不容针,茂密正能走马。”怪哉!何以疏不容针,密竟能跑马?无他,“气”使之然也,大凡真气弥漫的书作,总是生机盎然,空白处不仅不单调,反愈显内含丰富。如齐白石的画,画面上了了数笔,几空白,却将整个空间布满生气,不能多添一笔。杨凝式的书法,也极宽疏,但不觉空,全篇有“气”统摄贯穿。而徐渭的行草反之,密如满天繁星,字与字、行与行之间几难分辨。我们观之顺畅丝毫不觉沉闷阻塞,也是因有了“气”的统领。
古代法帖,细细揣摩,总觉得有一股真气散溢,不即不离,颇耐咀嚼,这即张怀瑾所说的“一笔书”;“一笔而成,气脉通连,隔行不断……故行首之字往,往继其前行,世人谓之一笔书。”一笔书非指笔顺的牵带相连,而是内在气脉的通连,行草如是,真书亦然。
作书与练气功有异曲同工之妙,要求调整人体内气的舒缓、平衡,当这种平衡一经打破,则会引起身体外部形态的一系列变化。《庄子·达生存》说:“夫忿滀之气,散而不反,则为不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若神迷意乱,则导致元气失和,烦躁气急,书作中辄表现为浮气、躁气、呆气、滞气、流气、俗气,此乃胸中空荡、气力不济,气脉断绝所致。所以养气便成了第一要务。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这是泛指心理及生理的双重调养,艺术家往往寻找恰当的时机游历名山大川,接受山林之气的熏陶,这实实在在成了中国文人骨子里的需求。
朱和羹《临池心解》谓作书“惟怀造物者游,而又加之以学力,然后能生动。”与“造物者游”是养气的重要方面,求得与自然相融合。元代画家倪云林有一心得之言:“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洵为的语。在此,枝叶问题又算得了什么?艺术家就要使自我契合于“道”之精神。
气质、气韵、生气,也属“气”的范畴,其特点注重事物内在意象的把握,不拘表面形态的华美,立足于总体大气氛的适度与否?不细究其耳目、手足、头面的微妙处理,正如董其昌所说:“(临帖)当观其举止、笑语、精神流露处,《庄子》所谓目击而道存者也。”这是一种宏大的审美气度。
书贵“道法自然”,欲达此境地,不能单凭外在的书写功夫,还要一番“悠然心会”的妙悟,艺术的真谛在于发明“本心”。王维有一首《辛夷坞》诗,有助于我们理解书之妙道:“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诗中涵含一种不经意的书法美感。红萼发山中,无心炫耀,不欲人识,保守本性,年复一年,它由秀发转为凋零,依然是那样自然美丽、满蕴生机,保持自己生命的平衡。而那些被斥为“奴俗丑陋”的书作,只知一味雕饰做作、媚姿贱态,即在于远离自然、缺乏真性,眼前被妄念所执,致使智慧不见于前。“道法自然”即“平常心为道”,摒弃功利的创作心态,保持主体心境的虚静。中国书法史上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第二行书的《祭侄文稿》、第三行书的《黄州零食诗帖》,创作时,王羲之觞咏之兴,正处于游目骋怀,神融笔畅的心境中,颜真卿则沉浸在悲愤的激情中。
苏东坡有的只是“死灰吹不起”的绝望心理。他们在创作过程中,一任其内在情感的驱动,完全超然于点画形迹的阻挠,亦无暇顾及末枝细节的周全,心思全然无意于书,而书之神采、风韵自臻佳境妙趣。犹如九方皋识马,得其精而忘其粗,存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
以上确是书法创作中一个有趣的现象:着意于书,斤斤于书之点画、结构、形象,反失却书之“本真”。无意于书,保持主体心灵的纯真,却能消除主客之间的对立关系,达到物我两忘、顺道而行,直趋书之佳境。书法与“道”的关系在这种“无意”、“无为”中体现得最为完善。“无为”非不为,乃让“无”来代替我们主观的为;此“无”指的是超越感性和理性的内在直观世界,它与东方文明中那种积极超越理性的精神密不可分。
“无为”之书已超逸于“书”之范畴,它是“道”之精神的最充分表现,是中国人心灵深处隐藏着的“物我合一”、“万物有灵”的艺术法则在书法中的契运。清书画家石涛讲到自己创作心理时说:“山川脱胎于予,予脱胎于山川。”、“山川使予代山川而吾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画语录》)在这里,主体的人与客体的山川已消融为一,真正做到了物我两忘,以此心态作书,其意已远游于书之本身,面直接沐浴着“道”之精神的洗礼。
明李日华在《论画》中提到的黄子久是这方面的典型,他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中坐,“意态忽忽,人不测其为何,又每往泖中通海处看急流轰浪,虽风雨骤至,水怪悲沱不顾,噫!此大痴之笔所以神郁变化,几与造化争神奇哉。”书史上著名的“颠张狂素”,其创作心态也不外乎有这种天性自动的妙境。《新唐书》辫张旭:“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最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也。”世呼“张颠”,醉后作书,人处迷狂状态,无意识不自觉地得以展露,显示出某种潜在的本质力量。然作此醉书,必限于能书者,不能书,醉管何用?
“道”的范畴涉及面至广,然凡用“道”的眼光去观察世界,万事万物莫不变得有了灵动之气,有时甚至出现质的变更,习禅而得居悟者,均经历过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复归到“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的彻悟体验。《庄子·秋水》中庄子曰:“條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宋理学大家程顾在《养鱼记》中更生动地描述了由观鱼而“感吾心之戚戚”的情景,他由放生的鱼身上产生了愿天地万物乐生遂性的思想升华,进而涌腾起一种悲天悯人的崇高情感,这不是“道”的精神又是什么?
书法“无为”,讲求个体相统一于本体,好比一滴水,放到大海中才能变为大海,个体完全消融于本体。此时精神所动、手笔随之,所有点画、结体、布局、形象均自然而成,无需刻意安排,无需雕琢经营,犹疱丁解牛,疴瘘承蜩。以神遇而不以目视,这时的书法活动,已完全由单纯的书写运动,升华为一种人格完善活动生命体验活动,自我修养活动,精神愉悦活动——道之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