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加】隐士的狗粮
(2013-01-15 11: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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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对那些在生活在大自然中的离群索居者怀有敬畏之心。
不管他们以何种理由远离凡尘,求仙问道也好,修行悟佛也好,避世脱俗也好,亞氏保加症也好,广场恐惧症也好,唯一点不容置疑,他们在严酷的大自然中,独立生存,齑盐自守,田野自甘,必有超人的勇气、决心、毅志、和能力,让我们这些沉浮在红尘里的俗胚们望尘莫及。
旅途中,偶能窥见这些高士一现昙花的踪影。
十年前,去阿拉斯加游历,曾经接触到几位猿鹤之人,甚至在一位女隐士的山栖之处还投过宿,睡在她那张弹簧不弹的床上(桥注:当晚,女隐士本尊不在这张床上)。而印象最深的一位,是在底纳利国家公园(Denali National Park)遇见的一位大巴司机。
底纳利国家公园,危峰插天,白草黄云,野兽出没,海拔六千多米的北美最高峰麦肯利峰即耸立于此。虽说这公园大的没边,方圆二万多平方公里,但为保护原始的自然风貎、野生动物的安宁生活,园内的人工设施寥寥,只在灌木丛中辟出一条石渣土路,一百多公里,但禁止游人自驾驶入,由公园的大巴交通进出,司机兼职导游,边开车,边介绍园中的天文地理、植物动物。
我去时,已值深秋,阿拉斯加严酷漫长的冬季即将来临。
我搭的这辆大巴,司机三十扫尾,四十初度的年纪,瘦高个子,满脸风霜,说话和缓,举止略带几分腼腆。那天,傍晚时分,一日的山行就要结束。车窗外,寒风卷着飘零的落叶飞舞,带来严冬将至的讯息。司机慢慢开着车,忽然拿出本相册,让全车人传阅。同时,他用车上的麦克像配画外音一般,侃侃讲起自己的身世。
听他的故事,看他的照片,意识到相册的主人并非职业运将(台语,司机),而是一位地道的箕山挂瓢之士。这是我头一回见到传说中的隐士真身,觉得比看这麦肯利雪峰来得还要新奇。
阿拉斯加的广袤荒原里,有不少离群索居者,这位爷便是其中一员。每年夏天,为生计所迫,他才走出荒芜的山林,到底纳利国家公园打季节工,以挣下来年的花销。
他的家在哪儿?在阿拉斯加这块绝域上,往北,往北,再往北,位于北极圈里的荒原腹地。在那里,一年中,一半黑夜、一半白昼。他说,他最近的邻居,也在几百公里开外,串个门,要花上几天十几天的功夫。当年,他独自来到这片粗粝的荒原,穷目天际,不见人踪。于是,决定在此安身。一切的一切,都由他自力更生,在林间伐木,盖起了一座小小的尖顶木屋,过起归真反璞的原始生活。电无踪影,水不自来,唯一的电器,是用与外界联系的一台无线电收发报机。在漫长寒冷黑暗的冬季,他守着哔剥作响的柴炉,秉烛读书、写作。过着传说中那种“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的日子,一幅野鹤孤云的真实画面。别说,这位隐爷还真趁“鹤”,一架小型双座螺旋桨飞机。据他讲,铁鹤和收发报机是阿拉斯加隐士的必备之物,同城里人有一辆皮卡般稀松平常。
后来,他相识了同为隐士的女友。女友虽喜好离群索居,却喜欢闹腾,耐不住鸦默雀静的枯寂日子。她来与男友相聚时,来的不是一个,而是一群,身后跟了一整队的阿拉斯加雪撬犬。闯进来的这个女人和这队狗儿狗女,颠覆了他达摩面壁般的清静日子。从他相册上看得出来,一多半是狗儿们的照片,下面注明他们的名字,狗蛋儿、旺财、来福……
从此,狗队拉着雪撬载着两位隐士走遍了这方圆几百公里荒原的每个角落。他们在屋外分别给每只狗盖了个窝。尽管如此,在严寒的冬季,他们还都是顶着一脑瓜儿的雪面冰渣。隐士告说,每天,轮流让一只狗儿进到木屋里与他们同居。狗儿们全都盼星星盼月亮等待这天的到来,一旦熬到,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打一进屋起,它们收起坚忍顽强的狼性,像猫一般温顺安静,恨不得给两隐士端茶倒水舔脚丫泥,叠被铺床当肉枕头。相册上,有不少狗儿用口条为男女主人涤面的镜头。谈起狗儿,隐爷满是父爱,说这些阿拉斯加犬不像一般狗族那样“汪汪”乱吠,却像狼那样“呜呜”长啸;说他们虽粗犷不输张翼德,内心温情却有如林妹妹。
每逢夏季,他们骑着螺旋桨飞出荒原打短工,当然不会让他们的狗儿当留守儿童。他们来回一趟趟地把这十几只狗运出山林,每趟“航班”只能挤进两、三只犬客。冬天来临之前,他们返回荒原,再一趟趟再把狗儿运回家去。当然,还要运回全家人的给养,其中,最吃劲儿的,是这队狗一冬的口粮,数以吨计!
原来,筹集狗粮,是隐士给我们讲故事的真正目的。
故事的结尾,隐士让我们这帮酒囊饭袋、红尘俗胚们高抬贵手,给他打点儿脚钱,好让他的狗儿在漫漫长冬中,不至于在受冻之外,还要挨饿。
车窗外,眼看着雪花就飘下来了。阿拉斯加不少客栈、商铺已上了板儿,等来年春回大地再挑帘了。老话讲,适百里者宿舂粮。记得当年,秋未北京街头的一景,就是一队队男女老少,个个缩着脖子,裹着棉猴儿,来回跺脚,下巴上挂的全是清水鼻涕,站在副食店门外排着长队,眼巴巴地等着京郊挂着粪兜的马车来送冬储大白菜。何况这冰天雪地的阿拉斯加,何况这十几口子长着狼齿的毛族。
再往后的动静,与想象中的高士形象有点误差,烟火气稍微重了点儿。
到公园门口,隐士把车停下,刚打开车门,他便一溜烟地、打着小跑堵在车门,模样略微有点儿低三下四,恭敬地等着敛游客的狗粮赞助款。我正嘀咕这脚钱该给多少,前面一位爷给趟了条道儿。他手里揑着张格兰特(五十刀),亮着嗓子跟隐士说:“我没零钱,顶多给你家狗二十,你找我三十,你要没钱找,对不起,一分钱不给。”还是美国人实诚,打赏跟秀水街淘货一样,可以讲价。
说实在的,这么一折腾,在我眼中,隐士并跌下身价,却倏然丰满起来。高士再高,毕竟肉胎。三闾大夫笔下“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角儿,不是鸟,便是仙。
我照前面那位讲好的价码,从兜里请出一张杰克逊(二十刀),递给隐爷。心里揣着歉意,用杰克逊换来的牲口下水,怕不够塞旺财、狗蛋儿他们牙缝呢。
回到客栈,因捐了当晚的饭钱,只好守着昏灯,吸溜了两包“康师傅”。在阿拉斯加地面,嚼谷来之不易,虽然素,也吃挺了肚子,怎么也得向上苍表示一下,于是,抻出脖子,冲着寒月,也“呜呜”干嚎了两声。不知吃荤的旺财、狗蛋儿他们听到没有?
2013年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