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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牢出来,出笼鸟一般,直奔港口觅船,去游猎兔犬海峡,好一舒号子里积下的晦气。
街上,边疾走“急急风”,边扫视沿街橱窗。突然,这两条腿像被抽了筋,无论如何不听使唤。橱窗里出现一物,叫人非扒窗户不可!
小时,最爱看张乐平的漫画集子《三毛流浪记》。三毛儿扒烤鸭店的橱窗,死盯着挂在吊钩上的鸭子、脚下拉不开栓的那场景,同眼下的老朽,一副德行。
橱窗里,有只大号烤炉,炭火熊熊。三只羊,光着腚,劈着叉,五花大绑在烤肉架上,正受炮烙之刑,羊油滴在油槽里,一滴一滴,如断线的泪珠。
烤炉边戳着一位炙肉师傅,系一油脂麻花的黑布围裙,肥头大耳,印堂红亮,双层下巴,下巴颏儿雄伟地朝外撅着,像学生食堂炒大锅菜用的大号锅铲。一张同字脸,一副大眼珠子,估计这辈子烤羊吃大发了,生就一对死羊眼。看架式,这位炙肉师傅转世会变成草,让羊啃,啃完了,再在上面拉羊屎蛋儿。
烤肉,原始人的吃法。
人自打知道用火,最早的熟食估摸就是这烤肉。老阳儿把林子烤着了,先人找见烧死的走兽,试着一吃,比带血生肉香,口味跟着就变了。烧烤,是人就会,无师自通。万年、万变不离其宗,要说有花活儿,无非就是调味汁的变化。
这事儿,吾华显得与众不同,与番邦夷族格格不入。烧烤食材,厌其腥膻;烧烤制做,恶其粗放。吾华食家虽兴致所至,就着啤酒、烧刀,偶尔也会凑个热闹,但浅尝辄止,并不同番夷们一般见识,视其为上馔珍馐。这地球上,东西南北,唯咱这中餐厨房缺少这黑漆麻乎的炙肉架子。
跩点史。远在周朝,先人就鼓捣出“八珍”大菜。八珍之中,有炮猪(豚)、炮羊(牂)两味。而烹制这菜,绝非请猪羊二君躺在烤肉架上,燃焰一烤那么简单。庖人要先将小猪小羊洗剥干净,腹中填以干枣,外裹湿泥,烧烤至干,剥泥取畜,以米粉糊涂敷畜身,起油锅没顶透炸,放入小鼎,施以香草鲜汤,小鼎再置于大号镬鼎之内,隔火慢炖三个昼夜,起锅后,伴肉酱及醋而食。由此可见,吾华之“炮”,非番邦之“炮”。吾华对精肴美馔的孜孜以求,滥觞于几千年前,信是不假。
古人写吃肉,有两段,印象最深。其一,便是司马迁笔下鸿门宴樊哙吃肉的那段:
“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啗之……”
总觉得太史公这段写的有点离谱。楚霸王爱此壮士,万不会像打发饿狗那般,扔给他块生猪肉吃。再者,纵然樊爷是屠狗的出身,也绝不能如狗一般,吃肉不分生熟。十有九九,霸王令卫士揣给樊屠夫的,是一大块从帐外炙肉架子上刚“炮”过的烤猪肩,喷香四溢,樊爷馋涎三尺,才会忙不迭地“拔剑切而啗之”。若给樊爷的是块生猪冷肉,明摆着是羞辱老樊。本来樊爷就是竖着鬃发、瞪着牛眼、架着盾、拎着剑,冲开交戟卫士,冲进来豁命的,再受此一辱,项霸王的脑袋瓜儿同脖腔子非当场分家不可。
其二,是苏轼流放惠州时形容“烤羊脊”的那段。清人孙之騄《晴川蟹录》中载有坡公这段文字,据说,是写给老弟苏辙的家书:
“惠州市井寥落,然犹日杀一羊。不敢与仕者爭买,時嘱屠者,买其脊骨耳。骨間亦有微肉,熟煮热漉出,渍酒中,点薄盐,炙微焦,食之,终日抉剔,得铢两于肯綮(筋骨结合处)之間,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数日辄一食,甚觉有补。由三年食堂庖所食芻豢,沒齿而不得骨,岂复知此味乎。然此說行而众狗不悅矣。”
北宋绍圣元年(1094年),有朝臣翻出老帐,说坡公任翰林学士时所作制词有讥谤先朝之语,宋哲宗本来就看坡公不顺眼,遂把他贬为英州(广东英德)知州,还没到任,再谪降为宁远军节度副使,安置于惠州。斯时,惠州是个边鄙穷荒之地。每日,屠户仅宰羊一只。坡公虽曾为朝廷显宦,但这会儿为戴罪之身,下放微员,哪敢跟外吏爷台争肉。坡公嘴馋,扛不住肚中清寡,只好放下身段儿,巴结肉杠伙计,买下剔得窗明几净的羊脊骨,兴冲冲揣回家中,让侍妾朝云打理。先将羊脊骨投入滚水去膻,再浸酒撒盐,燃起红炉,慢烤文炙。待羊脊炮熟后,坡公操细签,跟成都街头取耳师傅掏耳朵眼儿一般,将藏于骨缝间的焦黄肉末儿精心地“抉剔”出来,小心翼翼送入嘴中,咂着小酒,细细品味,肉星儿在舌尖盘桓打转儿,久久不忍下咽,不输今沪人操着“蟹八件”,吃阳澄湖大闸蟹那等享受。坡公,大美食家,苦中寻乐,发现这等美物,自然不能放过,隔三差五,便要受用一次“苏记炮羊脊”。为此,惠州籍的流浪狗断了肉源,对犬口争食的坡公,个个恨得牙根儿发痒。
老夫探头缩脑,碎挪尺二黄鱼,谦卑地走进店中,遥指着那炭火烤羊和炙肉师傅,躬身打着手势问店小二:“羊,怎么吃?啥价?”店小二是个热心姑娘,她先领我先巡视丰盛的餐台,再参观那烤炉上的炙羊,随后,在她自家腹上比划出一个巨大的孕妇肚子。当地食客看到我这四下张望的外族饿鬼,帮她照顾生意,一边夸张地用牙大口撕着羊肋,一边嘴里发出“咩咩”的叫声。这家店练的是自助餐,俺所要做的,先拍下16个美刀,然后,就是敞开肚皮,以火一般的热情地拥抱这些山珍海味!
这次出行,一路上,风雨兼程,粗茶淡饭,迄今为止,还没享用过一次异域的美味大餐。在肥肉厚酒的浓郁气氛下,在我向我发出一声呐喊,弟兄们,是时候了!听到这个昂扬的召唤,身体从里向外,由顶及踵,弥漫起一股莫可名状的幸福感。大小器官,骤然雀跃起来。胃,像世界杯中进球后的前锋,兴奋地折着后空翻。肠,像印度街头的眼镜王蛇,随着弄蛇人的木笛,从柳筐中探出身来,曼柔地舞动着身躯……
我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卸下背囊,坐舒坦了,先叫姑娘上了瓶啤酒,再卷起袖子,偷偷松开两个皮带眼儿,然后,对着急赤白脸的胃兄肠弟,学着二师兄的话儿:“不要拉扯,等我一家家吃将来。”
2010年8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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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著名的巴塔哥尼亚炭火烤羊。不进这一口儿,您算白来一趟巴塔哥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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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要称一口巨胃,这烤羊腿、烤肋排,您可劲招呼,尽管玩着命的造。您就算能啃一只整羊,也没人拦着您。旁边那是肉肠和血肠,全是羊身上的下脚料,喷鼻香,啃完羊腿,溜缝儿用的。拿坡公炮羊脊与这动静相比,真是新、旧社会两重天啊。不过,只有吃肉星解馋的坡公,才能整出那等美文。坡公若生在今天,全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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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大错。想着这火地岛临海,海产必美,寻思先进完餐台上的海鱼,再享用炮羊不迟。没承想,顾此失彼,就着啤酒下了两盘子鱼虾,把老夫撑得已然直不起腰。这时才发现,当地人,不管男女老幼,进店后,全是直扑那烤羊去的,这海物,根本没人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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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沾着蒜汁,俺只勉强呑进去了这么一小块烤羊。真是鲜嫩。要早知道,老夫进门,就应直捣羊腿。无奈,廉颇老矣,不复少年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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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网友的妙语,这顿饭,老夫吃的真是“扶着墙进去,扶着墙出来”。看官请注意,这店也叫“彩虹餐厅”,同胞开的馆子。天涯海角,难见乡亲,而这中餐馆子哪儿都能见到,谋生真是不易。前面的博客,介绍过智利蓬塔城也有一家同样的字号,估摸两家是联手连锁经营。饭口,里面坐的满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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