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来路上,曾碰见两头瑞士女驴。她俩在南美大陆自北向南游,老身自南向北行,相遇在阿根廷北部一个山村,同在一露天小饭铺吃午饭。她俩问老身,火地岛值不值得去?矮的想去,高的不想。其实,不光她俩,不少探访巴塔哥尼亚的驴子,都有同样困扰。火地岛,路遥,地荒,去,要搭进不少银子和时间。
对此,老身则无丝毫犹豫,横下一条心,死活要去。为此,老身毅然放弃观光阿国首屈一指的湖区胜境。心想,湖光山色哪儿没有?阿国未必最美。而火地岛,有景,有史,世上绝无仅有。
圣人说:“危季不入,乱邦不居。”老身对成天有人憋着想跳楼的大城市毫无兴趣,犄角旮旯的地旷人稀之处是老身的挚爱,而天涯海角又最令人迷恋。本博的题头照片,便是三年前在南非好望角的山崖上的留影。十年前,去阿拉斯加,到了尽北之地一个叫“百容”的印地安小镇,看到趴在冰块上的北极熊和北冰洋,让人很是乐颠颠了一阵。七年前,北欧,梦想站在北极圈里的斯堪那维亚半岛的岬角上豪迈一把,从瑞典租了辆车沿挪威海岸往北疯开。上路后,方知难。山路、隧洞、瓢泼大雨。挪威海岸,有世上最长的峡湾地貎,路断成节,渡轮接驳,熬神耗时。一天,在渡口候船,一条挪威毛汉看老身眼布血丝,神色焦灼,车糊泥巴,问老身在干嘛?老身说去北极,他说你不是从疯人院里跑出来的吧?一听,老身原本硬梆梆的精气神,当场泄成软面条。这次到南美,一想到火地岛,老身荷尔蒙分泌激增,一下子又硬梆起来,欲酬那次挪威未竟之志。
火地岛这名,麦哲伦给起的。1520年底,麦爷率船队进入岛边这条海峡时,饿眼恍惚看到荒岛上有火光烟柱闪现,开始叫它“烟地岛”,后来改口叫“火地岛”。这岛比海南岛加上天津还大,它一直原始着,直到十九世纪下半叶,欧人跑来牧羊和淘金,才让它有了点人气儿。早年,智、阿两国都声称对这岛有主权,闹到1881年,两国签了一纸协议,在岛中央,咔嚓,南北笔直切了一刀,东归阿根廷,西属智利。可是,跟蒙古大夫割盲肠一般,这刀没切利索。火地岛之南,有条东西走向的水道,大名叫“猎兔犬海峡”。海峡之南,岛屿无数,星罗棋布。智、阿两国跑到大英帝国,找法庭仲裁,没承想,它们悉数全裁给了智利。阿根廷不忿,自己宣称对扼海峡东口咽喉的三座荒岛拥有主权。为这事儿,两国结下梁子。
1978,老身混进大学那年,智、阿撕破了脸。当时两国军人当政,武夫纠纠,调兵遣将,剑拔弩张,互视对方为敌国,准备动真家伙火并。1982,老身混出大学那年,英、阿争夺福克兰群岛战争爆发。阿国与英国打成一团的当口,留一心眼儿,担心智国趁火打劫,背后下刀子,没敢把驻扎火地岛的陆、海军全数调上火线,怕那边鸡飞了,这边蛋也砸了,致使前方兵力空虚,被英军打得屁滚尿流。不过,战争中,智利确实阴了阿根廷一把,走“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路子,不仅没给危难中的邻居搭把手,反而胳膊肘儿朝外拐,偷着给英军递送军事情报,抖擞阿国的家底儿。为这事儿,阿国要操智国的祖宗八代。尽管上推两代,智人的祖宗就是阿人的祖宗。智、阿这次事件,史称“猎兔犬冲突”。
最终的解套人是教皇保罗二世。智、阿都是天主教国家,保罗二世见子民见天儿地互掏黑拳,戟指叫骂,实在心里犯堵。1978年,保罗二世刚登圣座,便派一枢机主教前去说和,撺掇两边拜把子,通兰谱。老枢机磨破了嘴皮子,跑细了腿儿,见天儿在两国军汉耳边宣讲圣谕“人家打你左脸,就把右脸凑上去”,无奈对牛弹琴,军爷谁也不买教宗的帐。一直耗到1983年,阿国军政府垮台,民选总统俺放心上了台。为解开这个死结,俺放心把这事儿让老百姓去定夺,全国公投下来,竟有八成多选民同意向智利服软,应下了梵蒂冈的和稀泥方案,让智国占有三岛,而阿国享有该水域的航行权。1985年,当着保罗二世的面,智、阿两国在梵蒂冈签下合约。教宗与老枢机六年奔走游说,终见成效。为此业绩,梵蒂冈自豪得一塌糊涂,逢五一小庆,逢十一大庆。刚上火地岛时,就有阿人就告我说,前些天,智、阿两国总统应邀去了梵蒂冈,参加合约25年纪念会。不类当年两国的当政军爷,这会儿,两国都是女的当家。那天,两位女总统,风摆杨柳,碎移莲步,同托一只花圈,躬身献到保罗二世的墓台上,遥思教宗音容,低首默祈,再勒石记行。
Ushuaia,发音十分绕舌,依老身的乡音,叫它“乌水鸦”(国内译成“乌斯怀亚”,即不靠音,也不达意),而阿人还冠此城以“世界终南之城”的雅号。它是火地岛最大的镇子,座落在岛南,枕山偎海,濒临猎兔犬海峡。1884年10月12日,阿国一支探险队在这块地界升起了国旗,这一天,被认为是乌水鸦的建城日。从此,阿国一直苦心经营这城,想法设法聚拢它的人气儿,确保地盘不被邻居霸占。可早年间,纵有八抬大轿,也没人愿来。实在没法儿,阿国学英法老殖民者的野路子,走歪门斜道儿,把这儿辟为罪犯流放之地。于是,杀人越货的刑事重犯和政治要犯成了乌水鸦城的开拓者(细节见下篇博)。
在乌水鸦,跟一阿汉闲聊。老身先吹,说从天朝来此荒屯,万里迢迢,赶上唐僧上西天了。本指望阿汉能因此仰视洒家。没想到,阿汉一张嘴,当下让老身矮了半截。他说:“这条道儿,俺们每年都溜达个三、五趟。去你老家的次数,加上脚指头,也掰数不过来。”他对北京城里的烤鸭店,竟比我还熟。原来,阿国为增加此地人口,想尽了辙,设经济特区便是其中一招儿。这老兄的公司设在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为谋减税之惠,在这儿建了家电子厂,他隔三断五便要跨洋来吾华采购零配件。据说,乌水鸦的薪水之高,阿国首屈一指。尽管如此,政府努力了一百多年,乌水鸦的常驻人口不过区区七万之数。
瑜亮之争,不光咱这,世上哪儿都有。智人看着阿人在巴塔哥尼亚的荒原里生生拔起一座城池,眼红上火。1953年,智国跟阿国对着来,在猎兔犬海峡对面的岛上也建了个小城,叫威廉姆斯港。因这城更靠南极,智人自称它为世界终南之城。在智人面前,你若把这封号给了乌水鸦,他一定跟你急,把葡萄酒泼你脸上的心都有。不过,明眼人多半不认智人的理儿。威廉姆斯港挤在荒岛上一个小山凹里,区区二、三千口子人,跟乌水鸦的“繁华”市景不可同日而语。再者,那儿的居民多半是智国水兵一族,与其是个城,不如说它是个水军寨子更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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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车来的驴子皆有备而来,一下车,眨巴眼的功夫,全没了影儿。剩老身一人,茕茕孑立,拖着箱子,沿街找地儿眯觉儿。没走有两步,碰到上面这位蓝眼儿姑娘,长得真俊,一看就有阿拉斯加雪橇犬的血统。她怕我孤单,一直陪在身侧。她看老身的眼神,温婉谦和,无比崇敬。老夫想在人界见到这种眼神,那是作梦。
乌水鸦的阿人比智人来得热情。迎面碰到一对母女,牵手而行,温情脉脉。老身将母拦下,双手合掌贴耳,打出困觉的手势,口宣“好太啦”(西语“旅馆”)。少妇俯身与女孩讨论一番,再起身对我耸耸肩,那模样,比我还失望。老身只好跟蓝眼儿姑娘继续前行。一会儿,母女俩又跑回来,对我一边疾说西语,一边拼命比划,弄我一头雾水,榆木脑壳,始终没搞明白少妇的美意。鸡同鸭讲,只好再一次分手。几分钟后,脑壳里突然闪出一道灵光,让老身陡然醒过味儿来,少妇分明是邀老身去她家睡觉。激动地赶忙回身再寻少妇,哪还有影儿!呜呼,燕归帆尽水茫茫,几回愁煞棹船郎。
最终,找到一家驴圈,人气颇旺。当值的是条猛汉,面目狰狞,两臂刺青,一头非洲辫子。他告我店已客满,见我一脸失落,二话没有,操起电话,根据我开出的条件,逐家旅馆细细讯问,写下三家客栈地址,画下路线,让我登门择选。路上,常遇到这路面糙心善的主儿,有难事儿,找他们帮忙,巨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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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有了着落,蓝眼儿姑娘尽完义务,走了。瞧她,放不下心,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俺知道,俺只要一扬手,她立马就会踮着小跑回来。比人可贴心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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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智利两个小城体会过萧索景象之后,乍到乌水鸦,眼前抖然一亮。这是小城的主街,喧嚣热闹,店铺林立,人来人往,车去车回。这块路牌,标着世界大城的方向和距离,但没找到北京。
令人发怵的是,路边还有成群的少男少女,一水的嬉皮、朋克打扮,鸡冠头、烟熏妆、鼻环耳钉、皮服洞裤,纽约、伦敦街头才能瞅着的西洋景。吓得老身头皮发紧,匆匆穿过,生怕惹上麻烦。照片也没敢贸然乱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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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水鸦的狗都懂人事。我拿着猛汉画的图,走到这里时,前面,已看到他给我联系好的旅馆招牌。忽然,路边站出一只小灰犬,留着一嘴络腮胡子,盯着我瞧,像看到老熟人一样,在我面前上下跳了两跳,不想放我过去。随后,他碎跑回家,急着招呼里边的人。接着,跟在小胡子后头,出来一老太,和言悦色冲我傻乐。我定睛一看,这儿也是家小旅馆。心想,既然人到这儿了,不妨多瞧一眼。
络腮胡子前面带路,老太给我打开这座小楼中间那扇房门。楼下,客厅厨房,楼上,卧房浴室。洁净温馨,一尘不染,点缀着鲜花小草,处处透着精致女人的情趣。一问,免费早餐、卫星电视、无线上网,应有尽有,索价不到60美刀一晚。老身当即决定下榻于此,伸出三根指头,号下三个晚上的房。络腮胡子一看,高兴地直蹭我的裤角,我提防着,怕他一激动,抬起后腿,滋我一鞋窠子尿。
这家客栈由母女俩和络腮胡子一块管着。服务那叫一个贴心,早餐送到屋里头,点心都用花纸包着,盛在小簸箩里,上头盖着绣花手绢。络腮胡子是店小二,负责在街上“瞭高”(京俚,招呼客人)。女佣打扫房间,老太送早餐,络腮胡子不放心,总要一路跟着,屋当间一站,那模样,活像个领班头儿。平时,络腮胡子趴在接待室的沙发上,凝视窗外行人,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像个毛绒玩具。一直想着给络腮胡子留个影,结果,玩昏了头,忘了这当子事儿。不过,也不能全怪我。络腮胡子跑里跑外,脚踢后脑勺,店里数他最忙,哪能闲在着,站镜头前头摆姿势瞎耽误功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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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已是晚上八、九点的光景,不少店已打了烊。但是,毕竟是靠近南极,天还是这般亮堂。找到地方眯觉,揪着的心一下懈怠下来,十分快活,吹着口哨,迈着方步,乘着天光还在,赶紧看看这个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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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前的停车场。估计有些是远道驾车来此观光的主儿,停在这个全城最大的停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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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天阴的,明儿还不知道怎么玩呢?刚才,老太的女儿说她认识一个开旅行社的,给我拨通了电话,我跟那头一聊,她说,我的事儿,甭操心,她全包了。那嗓音,脆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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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著名的乌水鸦码头。动静比智利的篷塔城麦哲伦海峡旁的码头热闹多了。这条水道便是大名鼎鼎的猎兔犬海峡。以后的博文中,您可看到它的真容,两个字儿,漂亮。当年,智、阿就在这儿差点干起仗来。两国争议的三座小岛就在这条海峡的尽头。说那次梵蒂冈的调解至少救了上千条汉子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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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4年10月12号,在这块地界,阿根廷人竖起第一面阿国旗子。这天,成了乌水鸦的诞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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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还有比这天涯海角更清静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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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猜错的话,去南极的船应该从这个码头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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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港湾建的真是自然。要在吾华,这儿早砌上大水泥块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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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身独自漫步在这条路上,嘴一直合不拢。世界终南之城,老身总算来了,算是又圆了人生一个小小的梦想。唯一的遗憾,要是此时肘弯上挂一娘子就好了,像刚才那位蓝眼儿一样,特崇拜地瞅着老身。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年头,老身年已过半百,顶生杂毛,一没诺贝尔老杨那么大学问,有清华别墅住着;二没墨吏权官那么大盘子,有黄白之物贡着;三没二人转老赵那么多银子,有“本山号”飞着;还奢想有娘子崇拜,恐怕只能指望四腿儿一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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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终南之城的街景。小城,依山傍水,美的掉渣儿。水,是碧蓝的水;山,是雪盖的山;房,是彩色的房。当然,诱人之处还有地道的巴塔哥尼亚烤羊。这时,我似乎已经嗅到了它的香味!它快要进嘴了,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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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墙。不晓得纪念谁。猜和战争有关,是否跟英国争夺的福克兰群岛的战争(马岛之战)有关,不得而知。福克兰群岛离这不算太远,估计打仗时,乌水鸦也起了不小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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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儿哪儿都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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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地方偏,也赶点小时髦。街角上也竖着一小方尖碑。左边那小房突出的木头窗户,估计是西班牙建筑的特点,后面的博客会有不少这类建筑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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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门进去,就是码头。
明天,一觉起来,就要观赏这场已经拉开幕布的大戏了。
2010年7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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