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未，拜访了一位寺庙住持，徽州人，隶草行楷、刷一笔好字。他告我，自古，僧人善书。一是由于古时和尚要抄经，熟能生巧；再是由于和尚有大把时间，佛事之余，多以书画消遣时光，修身养性。庙主说他生活中最大的乐子，是在僧寮里，燃一柱香，沏一壶茶，运笔舒毫，赛过活神仙。

    书画雅好，细人的享受。咱这号粗汉，要享受，少不了流汗吃苦。本秃的乐儿，便是这苦中寻欢的旅行。路上的酸辣苦甜，搅和在一起，酿就烧刀子，窖藏在记忆深处，愈久愈醇。愁多夜长之时，打开陈醪，细细品味，暖意升腾，微醺薄醉，鸥鹭忘机，不再以世事为怀。生活的困惑，人事的丑陋，倏忽间，变得如此微不足道。你的心，在山巅，在湖畔，在晨曦飘流的树梢间，在苍鹰展开的翅膀上……

    话说高了。此时，本秃的心，在沙头角这泡狗屎上。

    四下一看，马上找到元凶。南美地界，地广人稀，人要有伴儿，于是狗多，流浪狗跟着也多。别看这流浪狗一族，精气神却不差，犀利哥的范儿，只只血统纯正，有模有样。街角这群狗花子，坐镇的便是只圣伯纳犬，雄纠纠，身后跟着三宫六院。我一看，强龙不压地头蛇，惹不起，赶紧变身成黄花鱼，溜墙边走人。

    这趟远行，自打上路，还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此时，一门心思，要齿撕巴塔哥尼亚烤羊。为此，两腿捯得飞快，跟归圈的驴子一般。而我前头，有条狗，颠腚小跑，模样比我还急。

    街上店铺还都没开板。忽然，那狗停住脚步，打一立正，恭敬地站在一家店门口。与此同时，街那头，疾步过来一丐，在同一家店门口，打一立正，排在犬后。我定睛一看，这店虽门面谦卑，但赫然高悬着炭火烤羊的招牌，旁边竟有四个惹眼的仿宋大字：彩虹餐厅。我二话没有，打一立正，排第三。饥焰中烧，想起陶公那诗：“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11点，“彩虹”率先挑帘。进门就是一大烤肉架子，炭火已熊熊燃起，伙计们穿梭忙碌，往自助餐台送菜，往烤架上码肉。堂中有个女孩，东方血统，估计是店东的千金，正在电脑上打游戏，抬头看到门口这三位立正花子，忙起身，跑到烤肉架旁，让烤肉师傅递给她一大块羊排，扔给那犬丐；有伙计从餐台上捡些吃的递给那人丐。剩下丐老三，没人答理，独自戳在烤肉架前干咽口水。

    我猴急地问烤肉师傅何时才能享这口福，他兀自咧嘴傻笑。我因要赶下午1点的车，实在是等不了，一步两回头，三咽哈喇子，废然而出。这烤肉只好继续作为一个念想，吊在鼻子前面晃悠。沮丧地跑到街角一家小咖啡馆，要了两客热狗、一杯“加倍情浓”。热狗摆在木架上端上来，像麦哲伦脚下的红夷大炮。正往嘴里塞，忽见那犬就蹲在窗前，阳光下，快意地撕着那块羊排。当年，宋仁宗夜半三更，不寐而饥，思食烧羊。而如今，狗花子都吃上烤羊了，看着眼前的清汤寡水，体会到仁宗的思羊之苦，“俯仰内伤心，不觉泪沾衣”。

    回旅馆取行李时，原本与老头儿手语交流挺顺畅，未料，这次却遇到鸡同鸭讲的尴尬。我憋泡尿，想借房东的卫生间。可身体语言实在难拿。我挺起肚子，双手背后，口伴“哗”声，老头儿不明戏。我再用手从裤裆部向前画出一拋物线，口中加大流水伴音，老头儿还是摇头。连他那只贵妃犬都明白了，在我脚边直翘后腿，老头儿还是瞪两眼珠子发懵。可我又不能请出本尊，小弟弟害羞，见不得生人。急得我就差变成猪头小队长对老头儿喝到：“皇军的，要撤尿的干活，你的，明白？”最后没辙，想到欧洲番文同源，跟老头儿崩英文单词：toilet、WC、washroom，当说到bathroom 时，房东才恍然大悟，大叫“八扭、八扭，我的，明白！”（bano，西班牙语，厕所）！老头儿还纠正我姿势，他跨出一骑马蹲裆式，手心朝上，在两腿之间顺时针画圆儿。到现在，我还丈二和尚，这卡巴裆下磨豆腐，跟撒尿何关？隔着太平洋，文化鸿沟是大。

    一比划二猜谜，跟老头儿已熟络到互拍肩膀的程度。我告他，后天回来，还在他这儿打尖。他让我不管多晚，尽管砸他的睡觉屋子的后窗子。

    来沙头角的驴客，绝大多数要转道去邋遢累死港（Puerto Natales）。

    邋遢累死港，北距沙头角250公里，四个多小时车程。1557年，一西班牙探险家步麦哲伦后尘，沿南美西海岸南行，发现此地。它位于一条海峡之畔，由于这里天荒地老，海峡的名儿起的相当悲凉，叫“最后的希望（Last Hope Sound）”，这省也跟着叫“最后的希望”，邋遢累死港便是省会，区区一万多口子。原先，这里的重头戏是羊毛和羊肉，早期移民多是来自德、英和克罗地亚的牧羊人。这些年，牧羊业衰微，旅游业突起。

    与沙头角不同，车一进邋遢累死港，街头一派喧闹，彩旗飘扬，锣鼓喧天。一查书，方才明白，今天是12月8日，智利国假日，天主教的圣灵怀胎节（Immaculate Conception），纪念圣母玛莉亚。

    同车的驴客都有备而来，一下车，各奔东西。南美的长途车站，多有小旅店的房东拉客，但人颇文明，上前轻声询问，看客人兴趣不大，扭身便走。我稍一犹豫，住店的和开店的一下全没了踪影，车站里就剩我一人形影相吊。

    这次出门，我带着流浪的心态，到哪儿全没刻意准备，乘兴而来，兴尽而去，随遇而安。我拖着箱子随走随打听，由于假日，旅店不是满客，就是关板，走出一身臭汗，还没找到一个栖身之处，不禁焦灼起来。只好钻进荒巷，终于看到一家客栈的招牌，按铃、砸门、吆喝，才现身一位长者，状甚谦和。这店无客，一看房，难怪，太过简陋，转身欲走，长者一把拽住我的背带，向我比划，他还有一处藏娇的金屋。我随他穿过黑乎乎的走廊，来到后院。眼前景象，让我顿生感慨，遇到伯乐了，当时有股仰天驴鸣的冲动。

    后院有一间驴厩。瓦楞铁皮搭就，倚里歪斜，风雨飘摇。长者看我不屑，抢先一步，拽开房门。我好奇地一探头，人不可貌相，驴厩败絮其外，金玉其中。内有厨房、卧室、卫生间、小门厅，里面一逛，有线电视、热水暖气、咖啡茶叶、油盐酱醋，一应俱全。我当下决定在此歇脚。长者见状，欢喜不置，指着门外一个马槽般的木匣，告我明早他会把早餐放在里面，狱卒给号子里的囚犯送饭的动静。这驴厩，管住管吃，只收本驴 14 美刀。呜啊！老驴欢叫是这调吧？

    安顿下来，天近黄昏。买好明天进山的票，再粗游小镇。镇中有个武器广场，没架红夷大炮，摆了个破蒸汽机头。在中国看惯了人粥车蚁，乍一看这穹庐绝域之地，心中一片豁亮，空荡荡的，脚下没着没落，踩棉花的劲儿。

    走出小镇，迎面就是最后希望海峡，苍凉凄美。斜阳暮霭，金辉摇波，平静地像落日下的昆明湖水。舟船泊在港湾，随风轻荡。草坡上，民居星星点点，彩色屋顶衬着绿野。远山起伏，披雪静立。独步在海滨，人迹罕至，凉风拂面，心无纤尘，回归单纯，人变得像小时吃的三分钱的红果冰棍一般质朴。步完海，又步月，繁星像碎钻般地缀满苍穹。这时，要有个可心人挂在肘弯上，依偎在本秃身边，本秃非醉死在这疙瘩不可。

    网上常有报道，失恋男女想不开，跳楼，上吊，溺水，自焚，抺脖子，吸煤气。为个负心人，把自己个儿折腾个摧肝裂肺不够，还将金贵肉身祭给那个陌路萧郞，自己变成鬼魂东飘西荡。世间蠢事，莫此为甚。有个良方，可疗此痴症。让失意者背起行囊，寄迹山水。当你站在这天水一色的海滨，眺望滚动的峰峦，倾听天籁之声，你就会幡然醒悟，离你而去的，不属于你，便不值得留恋；世间有多少美好事物比那变心撮鸟强出万倍，值得你去追寻和享用。

    话又说大了。出了趟远门，多点见识，就想充大。掌嘴。

    到小店采购，回厩煮了一锅西红柿鸡蛋面。饭后，打着饱嗝，摆成“太”字，躺在巴塔哥尼亚这间驴厩里。去年此时，我卧在约旦安曼的“宫殿”里。变幻的生活真是奇妙，心里不禁感谢上苍，圆了我少年时的梦想。嘴角挂着笑，圆着肚子，脸上映着如水的月光，欣欣然，醉入梦香。

    夜半三更，突然惊醒，屋里有人！确切地讲，有喘气声！是人？是魂？我惊恐万分，心口狂跳。两只耳朵雷达天线般地来回扫动，判断声音的来源。一翻身，声音戛止，一佯睡，声音即起。最后判定，天花板上有一人或一魂，透过缝隙向下窥视。一时间，脑袋里闪过瘆人念头，这地名“最后的希望”，或寓示着我生命将终结于此。过一阵，我飘浮的魂魄就会看到长者拿铁锹把我葬在后院。再过几年，埋骨之处，长出一棵大叶榉，探出房檐。我的魂盘在树梢上，目光越过海峡，越过太平洋，翘首燕山脚下的故乡。

    这觉没法睡了，我蹑手蹑脚，拿了把水果刀压在枕下，还是难还清梦。最后，索性起身，在门厅堂里，沏一杯清茶，打开电视，坐候天亮。没忘了在桌上放了把厨刀壮胆。

    不久，天泛鱼肚白。我一路风尘所追寻的大戏，幕布就要开启了。 

2010年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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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头角主街上的彩虹餐厅，中间那块招牌便是巴塔哥尼亚烤羊，世界闻名。
http://s15/middle/4bf51c0fg8220f21526ae&690 沙头角街景。这房车似乎是主人自己的钣金活儿。老夫正经是钣金工出身。
http://s10/middle/4bf51c0fgd1549a110c29&690 啥东西？咱也是头一回见。现在俺家案上摆了俩留念。对不知它用处的，先卖个关子，以后细聊。
http://s12/middle/4bf51c0fg8220fc43ba1b&690 沙头角街景。人家的广场多是这动静，舒适宜人，不类吾华，多是冷冰冰的一方水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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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头角街心花园。
http://s3/middle/4bf51c0fg821fd46d19c2&690 沙头角街景。
http://s4/middle/4bf51c0fg821fd6183fc3&690 沙头角街景。
http://s8/middle/4bf51c0fg821fd72af1d7&690 沙头角街景。有一些这类建筑是当年各国老移民的会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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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头角街景。11点了，店铺还没下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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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贩刚开始出摊儿，没什么新鲜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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邋遢累死港。一片喧嚣。一查书，12月8日，原来是智利国假，天主教的圣灵怀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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邋遢累死港。我住的小客栈，包早，什么都有，仅索 14 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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邋遢累死港的名称。估计这是智利海岸警备队的海防艇，船头有机关枪。
http://s7/middle/4bf51c0fg822186471f66&690 邋遢累死港海滨。父女情深。
http://s10/middle/4bf51c0fg7369c153b329&690 栈桥上，远眺邋遢累死港小镇。
http://s9/middle/4bf51c0fg822193074aa8&690 邋遢累死港海滨的垂钓者。这就是最后的希望海峡。
http://s10/middle/4bf51c0fg822198665a39&690 智利辖下的最后的希望海峡。
http://s8/middle/4bf51c0fg82214e61f7b7&690 波浪不兴，水泛金辉。
http://s11/middle/4bf51c0fg8221acf4f5aa&690 真宁静。静得脑袋里一点思绪都没得。
http://s10/middle/4bf51c0fg822461c9e349&690海港。长途车进镇时，这船刚卸下几十辆二手汽车。
http://s5/middle/4bf51c0fg8224680f7334&690 群山环立，碧空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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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坐在这草坡上，遥望俺明天要去朝拜的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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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儿，到这儿一站，凉风拂面，任何忧愁都会显得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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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方土地长大的人，必有长寿的命。
http://s4/middle/4bf51c0fg8224988fd493&690 独自走在这里，觉得自己像三分钱的红果冰棍一般纯净。
http://s16/middle/4bf51c0fg736a0fcb133f&690 智利最大船务公司的货运班轮。这是它南行的最后一站。驴客若有足够时间，另一种玩法，是在北方乘客轮，一路在海峡中穿行，几天后，在这里登岸。但老夫晕船，再是嫌它慢，放弃了这一玩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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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客的一乐儿就是，你站在这里，一时不知身在何方？
http://s2/middle/4bf51c0fg8224a78004b1&690 女中学生在此聚会，对她们来说，小镇的生活可能枯燥无比，对我们来说，这是梦中的世外桃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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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晚上七点钟，还是这般透亮。
http://s4/middle/4bf51c0fg82247a2e41d3&690 走在这路上，有点飘飘欲飞的感觉，脚下轻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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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口的标志性建筑，上写着镇名和它所处的纬度，51° 43'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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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民区几乎看不见人。镇中大多是这类房子，真难想象它能抵御巴塔哥尼亚严冬的劲风和酷寒。
http://s3/middle/4bf51c0fg8224b8133922&690 我住的小旅馆所处的荒巷。
http://s8/middle/4bf51c0fg8224bcafb087&690 镇中最大的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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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是所保存完好的古建。南美地界，不管是哪儿，对古建保护极好，让人颇生感触，以后你会看到许多这类照片。比之，吾华城建毁古之行径，真让人痛惜。
http://s5/middle/4bf51c0fg8224c7280864&690 市中心的武器广场，比不了沙头角，无伟人雕像，只好放了一辆破蒸汽机头充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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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羊人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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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得可听见自己血管里的流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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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要时不时到这种地方清醒一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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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路上吃了多少苦，这时，你都会觉得值。
http://s12/middle/4bf51c0fg8224e7a27c0b&690 小镇最牛逼的旅馆，无敌海景房，但非驴客的归宿。
http://s3/middle/4bf51c0fg8224ec19b612&690 景色真是醉人。
http://s14/middle/4bf51c0fg8224f12fec3d&690 别忘了这镇只有不到二万人。 
http://s14/middle/4bf51c0fg8224f6639dbd&690 民居座落在草坡上。
http://s11/middle/4bf51c0fg8224fabfbd6a&690 我所住的驴厩，夜半惊魂发生地。瓦楞铁皮搭就，能被巴塔哥尼亚出名的狂风吹得满街跑。右边小窗是厨房。中间大窗是门厅，烟囱是煤气暖气通风口，卧室在背面。门外有个马槽，长者清晨把早餐放在里面，由我出来取。我住进的时候没注意到这房有个二楼，而且入口开在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