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连半导体收音机都稀罕，更别说电视机互联网之类的花花玩意儿了。夏夜秋夕，若不与同伴满地撒野，就随大人在户外乘凉，大人聊天，小孩插不上嘴，无事可干，只好望天儿。那时北京城的夜晚，星月皎洁，银河在天。情景像小杜的诗：“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月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天上的神话故事，就是那时烂熟于心的，弄得脑瓜儿里翻来覆去苦思一件事儿：“嫦娥阿姨没事儿撑的，跑月亮上干嘛去呀？齁冷的。”小人儿一个，纯净无邪，心中池塘一泓，清澈见底，板櫈上一坐，嘴半张，眼置顶，翘望夜空，有个词儿说的形象，望羊。

    文革，随父母遣戍黑龙江。东北夏日，云朵如絮，朝飞暮卷，变化万千，一如老杜所言：“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稻草堆上一躺，啃香瓜晒老阳儿望天儿，是当时生活一大乐儿。此时的少年望天人已不再单纯如羊，想到人生漫漫，荆棘载途，忐忑不宁，心中那半亩池塘，已不再清澈，杂草丛生，蛤蟆骨朵儿乱钻。

    及长，罕有望天儿之举。人过二十，依然望天者，大致两类，或为怀负鼎之心的功、名求索之士，即黑格尔所言的“仰望天空”者；或为大痴之人，“昂其首，睅其目，举觞而望青天者，是为王大痴。”当然，他们不同于望羊一族，是望虎、望狮，望河马。既然这大天留给黑格尔们和王大痴辈去望了，咱下里巴人只好望点别的。

    望点啥呢？不外眼前那点动静。谚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男人可以望女人。听说，有人问法国前总统密特朗的闲暇爱好，密老爷子是个爽快人，直言不讳：“看书，看漂亮女人。”当然，密翁不光看，还练。

    看女人，北京地界上还有一词儿，曰“色迷瞪眼”（色音shai）。美国大儒爱默生有话：“眼为注视美而生。”既然男人皮囊里有荷尔蒙，对美姬巴哧上几眼没什么错。据说，望女之举不光令男身心愉悦，还有健身之效。前几年，英国有研究报告，把色迷瞪眼予以量化，称男人凝视女人胸部十分钟，就呼吸、心跳、血压、内分泌等生理反应而言，相当于跑步三十分钟。循此路子，惜命爷们，无需再晨奔暮跑，黑汁白汗的作践身子骨了，王府井星巴克端杯咖啡，凭窗一坐，摆沉思凝神状，窃窥衣香鬓影，汗不出，腿不胀，尽得长寿之道。不过，毕竟窥的是人家的东西，切不可明火执仗，只能是个巴头探脑、暗中取乐的勾当。

    《官场现形记》的作者李伯元在《南亭笔记》里写过一个段子，记述清季徽商胡雪岩色迷瞪眼的事儿：“一日，过成衣铺，有女倚门而立，颇苗条，胡注目观之，女觉，乃阖门而入，胡恚，使人说其父，欲纳之为妾，其父不允，许以七千圆，遂成议。入洞房后，令女裸卧于床，仆擎巨烛侍其旁，胡回环审视，轩髯大笑曰，汝前日不使我看，今竟何如？已而匆匆而出宿他所，遣妪告之曰，房中所有，悉将取去，可改嫁他人。”胡某，放牛娃子出身，靠巴结官府成巨室，富甲杭城，可被银子烧昏了头，无视“富贵不能淫”的古训，穷奢极欲，走“风流一世，此生足矣”的野路，张狂过了头，到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晚境凄凉，惨然弃世。

    年前，有条消息，看了让人哭笑不得。说荷兰国鹿特丹有一妇，放着俊男不看，却常去造访动物园，巴哧那里一头小二百公斤的银背大猩猩。妇人笼前一站，与银背隔网深情相望。荷妇回忆说，每当她向银背媚笑，银背也翻起厚唇呲出板牙予以回应，她觉得那就是猩笑，认为这是我情你愿的明证。妇人也不想想，谁光着屁股被生人盯着使劲儿瞧心里能痛快？猩爷早就不胜其扰，想起“看杀卫玠”的悲剧，心里暗骂，“我又不是密司特胡的倚门小妾，你凭什么死乞白赖瞅俺！”终有一天，猩爷羞愤难忍，破笼而出，一把揪住这位目挑眉语的妇人，连踢带咬，一通暴打，出了这口恶气。当妇人柔肠寸断，在医院接骨疗伤之际，动物园应猩爷之求，悄没声地在笼前竖起块告示：银背最恨被人巴哧！

    这事不能怪人家银背蛮横，人也一样，谁也不愿被盯着往死里瞧。如今，大家追寻刺激新奇的活法，上探天宫，下游地府，无所不至。有美、法商家看准良机，造出豪华观光潜艇，水晶宫一般，供探险逐奇之士下大洋深处体验鱼龙生活。商家始料不及的是，几家潜艇公司开张之后，都收到类似的投诉，抱怨潜艇造的太过透明，稳私没有保障。原来，这潜海之人，除了胆大、气盛、腰包鼓之外，多是激情澎湃之辈。身处龙宫，幽暗深遂，远离人境，孤寂无边，于是，伴侣相依为命、心心相系之情遽升。两人感情噼里啪啦一燃烧，难免弄出点巫山云雨的事儿来。可当身无寸缕，颠鸾倒凤之际，常有海豚凭窗巴哧，兴奋兮兮不说，还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你这儿动静一大，他那儿比你还着急，紧着敲窗户。豚目睽睽之下，有情人如芒在背，心灰意冷，软不拉耷。弄得龙宫浪漫行大打折扣。

    几年前，初识一女，约会中山公园。是日，大地回春，万物复苏，两人陌路相逢，交谈甚欢。我这人有一毛病，人来疯，兴头一起，这嘴像没栓好的圏门，弄得漫坡跑羊。聊着聊着，想起英国那则关于窥妇胸的报道，随口说出以助谈资。没承想，女听罢，瞪眼咋舌，勃然不悦，荷兰银背大猩猩似的看着我，阴云之后，必有雷雨：“你这人思想这么不健康！怎么尽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两句话，说得我愧汗无地，手足失措，一时间，心跳，气促，血压升，比偷偷巴哧人家胸的动静可大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