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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多公厕少,几年前有过统计,说每一万多人才摊一座公厕!人堆儿里随便拽出一位,怕都有过欲厕无门的羞涩经历。人活着若连排泄都没个着落,这日子可就难了。就说我,二十多年前那挑战生理极限的一憋,至今历历在目。
82年夏,到北戴河消暑,享受海水、阳光、沙滩。特别是螃蟹,几天下来,才知道什么叫“把酒持螯,问今日不知何夕”是何等意境。临行前,依依不舍地把四位无肠公子请进了肚皮,然后,神清气爽,满面红光,挤上了回京的火车。
谁知火车刚过昌黎,羊踏破菜园,腹中风云骤起,五脏之神不容闯入的横行之客。初,波澜不惊,俄尔,翻江倒海,没到唐山,我已脸色发青,状如产妇临盆。厕所,抬头可见,举步来个“进去三步紧,出来一身轻”,事情就过去了。偏偏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火车上挤得象菜埸里的鸡笼子,厕所里都是人。厕中人欲出无路,登厕者欲进无门,厕里厕外只好大眼儿瞪小眼儿,徒呼奈何。
在中国当平头百姓,要能忍能憋。大忍有忍辱负重,小忍有忍气呑声。憋虽比忍等而下之,但行之要难。忍仅劳心,憋则要劳力。有个笑话说全身的器官竞选领导,脑手嘴眼心个个妄自尊大,你争我吵。忽然传来个怯生生的声音:“我也想。”大家回头一找,竟是后窍!于是都笑岔了气,说您除了拉屎放屁还能干什么?后窍饱受羞辱,一怒之下,撂挑子罢工了。没过一半天,大家只觉得心慌气短,六神无主。无奈,只好让后窍同志领衔一把手。
那天,是考验领导能力的关键时刻,有物欲夺门而出,一吐一吐,如蛇吐芯子,领导死顶硬抗,绝不开门。尝试去分神,遥想一切不着边际的东西,宇宙黑洞、撒哈拉、珠穆朗玛,不料却无端想起了老廉颇,一饭三遗矢,进出两不误。
两千多年下来,日子竟比古人不如。欲遗无门,只剩华山一条路,憋。千把年前,就有医家告诫:“大、小二事,勿强关抑忍,伤气害生,为祸甚速。忍尿不便,成五淋;忍便不出,成五痔。”有行家说,“疾”字,从“矢”,既意谓着矢存腹中,疾病临头。袁枚说,人死入土后,身上只有一块骨头不朽,称“不化骨”。“不化骨乃为人生前精神贯注之处,其骨入地,虽棺朽衣烂,身躯他骨皆化为土,独此一处之骨不化,色黑如瑿玉。故负米者死,肩骨后朽;舆夫死,腿骨后朽。以其生前用力为精气结聚,故入土不易朽。”按袁公此说,饱尝苦憋的我辈,若死后入土,百年之后,其他不存,就剩尾巴骨还在,色黑如瑿玉。
火车慢如跛鳖,终于爬进北京站。熬到此时,已是汗透衣衫、气若游丝,嗒然如丧家之犬。堂堂五尺之躯,只因欲厕无门,一时间竟变得自卑委琐,獐头鼠目,丈夫之气尽颓矣。下车后,举步维艰,两腿夹裆,挪步如花旦走场。茫然四顾,人来人往,行夹裆步者举目可见。候车厅内的厕所,一片混乱,你争我夺,令人望而却步。继而跬步而趋,蹭至站前广场,出乎意料,那儿的厕所居然秩序井然。
厕中十几个茅坑。全满。每坑前列有一队,八九十人不等,胸背相贴,队形密不透风,排得比仪仗队还齐。排头者裤带全松,提着裤子,随时准备递补就位。厕中人,无论何等何类,此时仅存一念,排泄。要求何其简单,却叫人望眼欲穿,愁凋朱颜。
无遮无拦,候厕人站在如厕人面前等空儿,如饥汉看酒肉伧夫据案大嚼,需要相当的定力。一站一蹲,不过几步之隔,而一张一弛,却形如水火。你精疲力竭,如惊弓之鸟;他陶然若仙,如品茗听弦;你凄风苦雨,他光天霁月;你拼命顶着那扇摇摇欲坠的后门;他却下运丹田之气,破堰开闸。
清人李渔有“随时即景就事行乐之法”,曰“行乐之事多端,未可执一而论。如厕便溺,处之得宜,亦各有其乐。”我们队前的这位坑上人深谙此道,手捧杂志一本,边拉边读,虽秽气罩顶,却悠悠然似闲庭信步。全队也都目不转睛盯着那本杂志,不是看,是盼他撕。
既然自古以来排泄是人们每日的功课,揩腚也就有其发展史。先人用过“厕筹”。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今寺观削木为筹,置溷圊(厕所)中,名曰厕筹。”据说厕筹又称“净木”、“厕简子”,乃几寸长的竹片或木片。据《佛门典故》,厕筹并非国人首创,乃印度人所发明,随佛教传入中国,佛门形象地称之为“干屎橛”,乃当时寺庙必备之物。《南唐书》说李后主和周娥皇敬佛,夫妻双双亲自为僧人削过厕筹。这两位都是细致人,怕竹片上的刺扎着和尚屁股,削时“试之以颊,少有芒刺,则再加修治。”上世纪四十年代,顾颉刚有文说:“史书中常见‘厕筹’字,不审其状。寓成都乡间,见厕所门际悬一竹筒,插竹筹数十。长四五寸,宽三四分,盖厕筹之遗制也。”可见在中国,屁股被刮了千年不止。
厕筹虽非吾华首创,但中国发明造纸术,无疑乃世上用纸揩腚第一家。有专家说蔡伦造纸之前,早于西汉,就已有麻纸问世,但麻纸太粗,写上的墨色会洇开而使字迹模糊,因此只能供包装及除秽之用。另据《古代发明史》,直到明初,中国才开始生产为皇室专用的擦腚纸。尽管如此,有宫人说朱家屁股对纸却不屑一顾,竟用川帛拭腚,直到弘治皇帝敕以纸代此“除溷之帛”之后,才改用杭州贡进的黄绵纸。清代爱新觉罗屁股用的是白绵纸,说怕纸毛扎着屁股,用前还要用人喷水熨烫。百姓的屁股自然等而下之,记得小时在京城里用的是一刀一刀的黄草纸,上面草棍谷壳清晰可见,粗粝如木匠的沙纸。
早年,外国屁股还不如中国屁股干净。说古罗马城中的公厕里,摆有一只盛着盐水的木桶,内有一棍,棍的一头挷块海绵。如厕后,将此物顺入胯下擦拭,用后放回桶内,供重复使用。中古时期,说欧人多用苔藓干草秸秆之类揩腚,厕所外放一大堆,入厕时抓一把,扎虽扎,总比罗马海绵卫生。传说中古法国皇室贵族颇有创意,厕中自房樑上垂下一根粗绳,大解之后,将绳穿胯而过,一手在前,一手在后,前后一拉,即告清洁完毕。说后来西方屁股中最讲究的是俄国沙皇,有专用揩腚纸伺候,上面还印有皇家纹章。《另类历史》记有一件秩事,说1717年,彼得大帝造访巴黎,因内急临时在一家饭店方便,让仆人去找纸揩腚,仆人空手而归,沙皇见状当即掏出张100法郎的钞票解决了问题,再随手把这张屎票递给了仆人。仆人颇有自尊,回答沙皇说,他不要带屎的小费。门房听说后还劝仆人,真傻,拿去买酒还不是一样喝。仆人听没听劝不知道,但可见当年既便在巴黎地界上,找张擦屁股纸也非易事。也难怪,今天的卫生纸直到1857年才被一个叫揩野地的美国佬发明出来。
中国有一特别之处,随便一事儿,一沾吾华这地界,就会滋生出“文化”。中国的厕所,虽其脏其差为人诟病,但一扯到“厕所文化”,外人只有自叹不如的份。说中国古时有厕神,名紫姑,又称坑三姑娘,她嫁为人妾,为正房所妒恨,常常让她打扫茅房,后来在一个正月十五累死在厕中,上苍怜悯,遂封她为厕神,令百姓于元宵之日在厕中燃香祭祀。再说吾华这如厕用语,处处有典。明科举考场中设“出恭入敬”牌,正面红字写“出恭”,背面黑字写“入敬”,取“出入恭敬”之意。考生若要方便,出位领牌,回位交牌,凭此手续进出自己的考场号位。民间遂附其风雅,以“出恭”代大小解之意,更有儒医以“恭”字代替秽泄之物,如在病历中记述“稀恭”“溏恭”“条恭儿”之类。另据顾颉刚,明末,张献忠两番入川,大屠蜀人,化膏沃为草莱。清定鼎,强移湖广之民于蜀,再移赣民填湖广,移民之际,悉系其手,牵之而行。若内急,辄请于解差曰:“解手”。于是如厕又添一新词。
突然,前面传来“嘶拉”一声,发聋振聩,坑上人动手撕杂志了!象听到集合号,全队顿时紧张起来,十几条腿不约而同蜈蚣般地向前蠕动,队形瞬间短了一截。
这撕纸的动静,强烈地撩拨着我的神经,我混身战憟,后庭哆嗦成一团,眼看就要前功尽弃,后门失守,绝望地闪出一个念头:怕挺不到革命胜利的那一刻了。
慌乱之际,突然,坑三姑娘飘然而至,一把拽住我的手,谚云“事急无君子”,我双脚无令自动,飞身越过身前八位憋友,一把掀开了坑上的揩腚人,再推搡开扑上来的排头者,在一片“不许加塞儿”的怒吼声中,我终于跨上那只苦觅苦盼的茅坑。此刻,象只逼到崖边的狼,我面肌抽搐,表情狰狞,眼射凶光,心中只存一念:人在茅坑在!然后,像拉炸药包的导火索般扯开裤带,一屁股砸将下去,只觉胯下轰然一震,声如裂帛。
极度的快感将我旋上云端,我终于知道“矢落坑中,即成造化神仙”是个什么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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