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何的自污

白沙河 

按照道德理论家们的构想，人是否成为善良之辈，关键在于一己的念头。如孔子所说：为仁由己，吾欲仁，斯仁至矣。大意是说，你想成为一个好人，自然就能够成为一个好人。然而，在实际生活中却常常发生的尴尬事情是，你想成为好人，却偏偏就有那么些个力量，不让你成好人，却非让你成为一个十足的坏蛋、或至少在别人看起来的坏蛋不可。历史上的萧何，就有这种遭遇。

司马迁的《史记·萧何世家》中记述了萧何与刘邦之间的三次猫捉老鼠一样的事，从中可以看出这种尴尬。

楚汉相争时，在前方作战的刘邦多次派使者慰劳身处后方的萧何。有个叫鲍生的人提醒萧何，汉王怀疑你了，赶快将你家族中能打仗的子弟全部送到军队里去，汉王会更加信任你。于是萧何依计行事，“汉王大说”——刘邦高兴了。这是第一次,发生在汉三年。

第二次发生在汉十一年，已坐上了皇帝宝座的刘邦领兵在外讨伐陈豨。在后方的萧何帮着吕后杀了韩信，刘邦得知后，便大大赏赐了萧何一番。对此，所有人都向萧何表示祝贺，唯独召平这个人将此当作坏事。他对萧何说，祸事由此开始了，上疑心你了。但愿你推辞掉所有的封赏，并将家中的私财全都送到军中。“萧何从其计，高帝乃大喜”。

到了第二年，也就是汉十二年，黥布造反，刘邦又是亲自领兵讨伐，而且又是数次派使臣问萧相国在干吗。萧何仍然安抚百姓，并将财物送到军中。然而这次老办法不灵了。有门客对萧何说：“君灭族不久矣。夫君位为相国，功第一，可复加哉？然君初入关中，得百姓心，十余年矣，皆附君，常复孳孳得民和。上所为数问君者，谓君倾动关中。今君胡不多买田地，贱贳贷以自污？上心乃安。”于是，相国萧何听从了门客的计策，“上乃大说”——刘邦高兴得很。等到刘邦结束了对黥布的讨伐回来时，民众纷纷在路上上书，状告相国低价强买民众的田宅数以千万。刘邦回来后，笑着对拜见他的萧何说：“夫相国乃利民！”并将民众的上书全给了萧何，说，你自己向民众谢罪去吧。

这似乎和人们所理解的中国传统文化不相符合。人们相信，清官，也就是那种干干净净的官员，最忠于朝廷，也就最符合朝廷的利益。朝廷，总是皇上的朝廷，维护朝廷也就维护了皇上，所以，做皇上的应当最欢迎他的官员们少谋点私利，最好能干干净净。然而，现在的历史事实却是，当萧相国大肆聚敛财富时，皇上刘邦不仅不生气，反而是龙颜大悦。这究竟怎么了？皇上竟然喜欢贪官，而且还是萧何这样的忠心耿耿为了汉王朝立下第一大功的官员的贪婪，而不是类似在影视作品中所想象的如和珅那样惯会以拍马溜须、阿谀奉承讨皇上欢喜的贪官。不过，正是这种与人们的想象完全相悖的事实，具有真正耐人寻味的深层含义。

在官场中，尤其是在中国古代的专制政治的官场中，道德的善恶不仅仅是个人的品性，道德还是一种力量巨大的政治资源。具备良好的道德声誉，就能够获得他人的支持、拥戴，所谓风从响应。而那些道德名声不好的人，自然就少了这种力量。于是，围绕着道德名声展开了各种各样的争夺，当然，实际上所掩盖的，是对政治权力的争夺。所谓“诸侯之门仁义存”，倒不一定诸侯就是德行高尚者——实际状况往往相反，而是诸侯们更有可能将各种仁义道德美好名声都揽到自己的门下。不过，如果都能像人们所希望的那样，达官贵人们为了自己的道德名声，真实地多做一些善事，那确实是于社会于民众都大为有利的，社会的道德状况也就会真得非常美好了。但实际的情形却往往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样。一面作恶，一面捞取道德美名，是无需多说的常见现象，而另外一种争夺方式，则是要使对手背上道德恶名。这对手之中，自然也包括那些看上去似乎很得信任的下属们。

所以，位居相国、功高第一的萧何，在关中经营了十数年，且得百姓心、得民和，当皇帝的如何能不担心呢？如此巨大的资源，一旦让萧何动用起来与之分庭抗礼，结局如何，还真的很难说。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官场中无人不知。何况，此时天下已定，正是“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刘邦皇上的担心就更不难理解了。而要使自己睡得安稳踏实，不再为龙庭宝座的稳固与否而寝食难安，从道德上将萧相国搞臭，自是有效的策略。

而在萧何方面，在明白了“得百姓心”、“得民和”所带来的危机之后，唯一的办法就是失去民心，让民众厌恶他、痛恨他，于是，就只好毁坏自己的道德形象，而且，这种毁坏还是必须自己动手，自己端起脏水来泼到自己身上，此所谓“自污”也。“自污”了，也就有可能实现“自保”。对于萧相国的“自污”，皇上也就“大悦”了。于是，皇上成了“ 明君”，臣下也成了“忠臣”，明君与忠臣，相安无事。有必要顺便提一下的是，面对“上面”的怀疑，前两次可以用人质、财物来摆平，而这次面临灭族之灾的时候，则必须用“自污”这种办法才能有效。这多少表明，在政治权力的争夺中，道德形象的价值往往更大一些。

类似刘邦与萧何这样，一个希望对方堕落，另一个不得不堕落，其实是很符合专制政治的本性的，是其生存的基本规则之一。在这种政治格局中，下属的缺陷，就是其被控制的有利条件，缺陷就是把柄，把柄可以握在手中。下属要想不被“上面”抛弃，办法之一就是授他人以柄，成为他人得心应手的工具，同时还要不伤及使用这工具的主人。或者，与君主这只老虎相伴时，要想不被老虎吃掉，让老虎不屑于吃，也是一种办法。很显然，萧何的门客对这种政治斗兽场的游戏规则是深有研究的，因而才能出来这样的好主意，让萧何弄脏了自己。这，大概和各种装痴卖傻行为的用意差不多。当然，这种规则并非仅仅限于皇上与臣下之间，在其他的上下级之间，在同僚之间，这也是一种通行的游戏规则——大家彼此彼此，都是脏兮兮的，谁也不用提防谁了。不过，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附带说一下，萧何的威胁还是太大了，那种小小的“自污”伎俩根本不能让刘邦放心。最终，相信李斯的臣下应当“有善归主，有恶自与”理论的刘邦，还是找了个借口将萧何关到了监狱中，多亏了有人替萧何作了很多解释，刘邦才很不情愿地将其放了出来。要不然，萧何的下场就会和韩信差不多也说不定。当然，关到监狱中，起码还是会起到一些震慑的作用，更何况直接就可以玩他一下。

说了这许多，并非要为两千多年前的古人萧何鸣不平。萧刘二人如果换了位置，大约还会出现类似的故事。

（写完于2005年1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