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拆迁，一种情感的震荡

 白沙河

随着建设征用，尤其是城市化进程的加快，拆迁开始从城市向农村推进。农村拆迁，部分属于征用而整体搬迁，大多则是在“旧村改造”的名义下进行的。目前，关心这一问题的人们，大多从规划、建筑和安置、补偿以及其他的经济方面来考虑。近两年以来，笔者经历了家乡村子和自己的老屋的拆迁，其间与村民多有接触，深感值得关注的问题非常多，其中，被拆迁村民在这一过程中所经受的情感的震荡，就基本上被外界所忽视了。这种情感的震荡，与城市中的拆迁有着质的不同，而这种不同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二者房子本身的意义不同。

在城市中，市民住房有租用国有房、单位分配房以及自己购买的商品房，这些房子，是福利，是商品，其中除去近年来的室内装修，并不包含自己的直接劳动。如果拆迁，他们除了考虑安置是否满意，补偿是否划算，利益是否足够大，其他的考虑是不多的。对他们来说，住的那栋房子，是可以用货币交换的，只要公平就行。如能获利，那当然更好。在市民那里，换一栋房子，如同其他的商品的更换一样，无非就是这件商品比较贵一些罢了。即是说，新房与旧房之间的差别，主要就是作为不同商品之间的差价。

而在乡村，房子包含着许多完全不同的意义。房子不仅仅是居住之所，房子是包含着农民的整个生命内容的“家”。对于农民来说，土地早已不是私有的，房子就是他几乎唯一的财产。而且不仅是“财产”。中国的农民，当他娶妻生子之后，最重要的就是两件事：盖一栋房子留给儿子，给儿子娶上媳妇。这两件事完成之后，他的人生的责任也就基本完成。而一栋房子，几乎耗尽了一个农民的所有积蓄。同时，从攒钱开始，备料、请人帮工、安排工期，完工之后的整修，一件件，一样样，包含的是一个农民的全部“心血”——真正的心中之血。这栋房子上的一砖一瓦、一檩一梁，甚至一块土坯一捧灰浆，都蕴含着许多自己的故事，都和主人的人生经历纠结在一起，房子被建造它的主人赋予了生命。许多农民盖房子往往还欠下沉重的债务，以后的许多年都会被这种债务压得“翻不了身”，房子的意义也就更为深厚。另外，盖房子这种重大的事情必须得到邻里的帮助，这种帮助所欠的“人情债”也需要在日后偿还的，因而它还有着一定的“社会意义”。所以，对于农民而言，自己的房子不只是一种商品，它首先是一件“作品”，一件和房屋主人的生命融为一体的“作品”。因而其价值也就不能简单地用货币来衡量的。所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只是在这里才成立。

尽管对于城市人来说，他所居住的房子里也包含着自己的生活经历和生命体验，但那些属于福利或者商品的房子所给与他的“家”的意味，毕竟与农民的那栋自己所亲手建造的房子的是不同的。对于自己所建造的“家”的情感，没有亲手在农村盖过房子的人，是无法体会的。眼看着自己的“作品”被毁掉，能不痛苦吗？正是由于这种情感是如此之深，所以，当我与乡亲们谈起已经拆掉的房子时，他们常常是泪流满面。甚至还听说过这样一件事：一位老太太迁走后三、四天，又要儿女们将她送回自己的老屋里住了一夜，然后才恋恋不舍的再次离开。

有些为拆迁而欢呼的记者报道说，农民将告别低矮狭小阴暗的平房，住进高大宽敞明亮的楼房。其实，记者们根本不了解被拆迁农民所经历的情感折磨。那些主事者反复向农民说明拆迁所带来的利益，新楼房多么划算，但让他们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许多农民守着旧房子不愿离开。于是，他们只好说，这些农民是想多要点补偿的刁民；即便是那些不算作假的“情系百姓”的官员们，也在慨叹，这些农民真是愚昧，目光短浅。其实，他们不了解或者也不想去了解农民。尽管他们也在说“以人为本”。

我也经历了这样的一番震荡。在老家的旧房子被拆了，我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而且更明白这是一件有利可图的事。只是，在交出旧房子的钥匙之后，尽管也曾数次回村，但我却再也没到那院子去过，我不愿用一片废墟代替保留在记忆中的“家”。尽管我知道拆迁是城市化中的常见事情，我更知道发展是要有代价的，但是，城里的人们，你们知道吗，被拆迁的农民，在经历着一种剧烈的情感震荡！

这是在签字同意拆除我的老屋时照的，现在只剩这一张了，也是关于我家老屋唯一可见的资料。今天从电脑中找到，贴在这里。拍摄时间大约在2004年8月。（2008-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