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一叶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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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的窗台上泊着一叶船,四寸多长,通体洁白,用一张A4纸折成。它泊在那里有些日子了。只隐隐记得折它那日,窗外飘有烟雨,所以那时我刻意在船的两端分别折出一顶篷。雨时可起篷,晴时即收拢。
那船长期泊在那里,未曾下过水。从舱内积尘的厚度判断,怕是已经有两三年时间了。虽是未曾下水,我折它时,却也专门去小区门口的超市买了一支白蜡烛,以烛泪为纸船做了防水。
蜡可防水,这还是祖母最先教给我的。
我右手攥一把老绿色漆皮铅笔刀,左手按住一把塑料格尺,刀尖沿格尺内侧从上一学期用过的语文课本上轻轻划过,然后将裁下的书页熟练地折成一艘舰船。从起刀到舰船折毕,刚好十秒钟。所以,只需给我两分钟时间,就可以建造一支“庞大”的舰队。
没错,是舰队。
上世纪九十年代,在我的东北农村老家,孩子们大多喜欢用折纸来打发时间。女孩折花篮或者纸花观赏,男孩折正方形的啪叽对战。那时可用的纸少,多数要靠拆课本获得。有时课程学到一半,课本也被拆了一半。我也拆课本,但不折啪叽。总觉得几个男孩子汗津津聚在一起,甩开膀子边骂脏话边扇啪叽,粗鲁。我用不同课本的纸折舰船,数学课本一队,语文课本一队。各折好十几艘,装进书包,去到溪边布阵水战。村西有一条无名河,距我家不到一百米。那条河丰水时宽七八十米,枯水时也有十余米。河面太宽,水流过急,不便我推演水战。所以,我宁愿走上一里多地,去村东的淌石砬子沟。那里有一条最终汇入村西无名河的小溪,宽不过两米,我不必涉水,便可轻松往返于两岸。我在小溪两岸分别临水挖下一眼半尺多深两尺见方的沙坑,蓄满水后,在南岸水坑布下语文课本队的五艘舰船,北岸水坑布下数学课本队的五艘舰船。两支舰队势均力敌,隔溪对峙,或连成一排,或前后错落,以黄豆粒大的砂石为弹对射,期间偶尔也变换阵列,直至一方被全部打翻,或者因浸水久了而沉没。一场水战毕,清理战场,新一批舰船变换阵列,重新开战。
这样的水战,一次大约能持续一小时。有时激战甚烈,唾沫横飞,口渴了,便掬一抔溪水喝。那水源自一眼山泉,清澈回甘。
那时,我喜欢这样的游戏。只可惜这种游戏消耗太大,一小时工夫便要耗掉二十几页书纸。算下来,一本书支持不了几次这样的水战。我也曾尝试开源取纸,折了两回啪叽与他人对战,每次都是不出十分钟便输光了。纸源没开成,还白白搭进去一支舰队。
我倚着红砖炕沿发呆,双手捧着剩余不足一半的语文课本在胸前。祖母知道我的烦恼,取出烧剩半截的蜡烛点燃,用烛泪涂抹我刚折好的一艘纸船。那时村里每年总要不定时停几次电,所以几乎每家都备有蜡烛。那船在盛了水的洗脸盆里泊了两个小时,竟丝毫没有浸湿迹象。
自那以后,我的纸船告别了一次性使用时代。
除了两军对战,纸船也作别用。我在小溪的同一侧挖两个临水沙坑,彼此相距两三米,以一条半尺宽沟渠通连,上游引溪水入渠,下游沙坑开两寸宽排水口,排水重入小溪。由此,在上游沙坑置一艘船,经沟渠活水可缓缓行抵下游沙坑。我在两坑内各以石块开埠建码头,以碎石作市民商贩,于是行船载货通商。有时在舱内放些干草棍,或者三两棵小根蒜,又或者一尾新捕获的小鱼。那鱼之于船,太大,一个翻身便可能越船入水,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那时我并不知道什么叫运河,关于那个千里之外的千年运河曾经的盛极一时更是未有耳闻。但在我的运河里,两岸商民富庶,水上商路繁忙,最盛时,通连五处码头,大约有十一艘商船同时载货途中,有半页书纸的小船,有全页书纸的大船,有两端造篷的篷船,还有船身上插了细木棍的炮艇巡河,为商船护航防盗。
一日,我偷拿了一支比铅笔还细许多的蜡烛插在船上点燃。蜡烛是几天前祖母生日,叔伯们买生日蛋糕配送的。那蜡烛在我的船上,看上去更像是一根桅杆。但我仍然把它想象成一豆烛火,把青天白日想象成秋夜的漫天星河。霜夜孤船,渔火江枫。多年后,当我读到张继的《枫桥夜泊》,突然就想起了那日点燃蜡烛的纸船。我仔细回想,那时似乎也听到了钟声,隔江浮沉。
我把一条纸船置入小溪,沿岸追着它跑出一百多米,最后被岸边的一排细柳碍了视线。那船是我多年来折得最稳的一艘,我剪一个半寸高的纸人,用白米饭粒粘在了船上,并在船内放了一颗一角钱硬币大的压舱石。溪流湍急,纸船浮浮沉沉,直至越出我的视线,始终安然浮在水面。我快步跑去村西的无名河等待我的船经过,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可能在我到达之前,它已经开足马力驶过;可能在抵达无名河之前,它提前靠岸停泊。
多少年后,我仍然相信,那艘纸船还在,那纸船上的人已阅尽世间风景无数。
望向窗外,天空一片湛蓝。我突然来了兴致,取来家里最大的一只透明玻璃碗,盛水放在窗台上,置那叶未曾下水的纸船进碗里。我蹲下身子,仰望那船的洁白和天空的湛蓝,一只常常飞抵我家阳台消闲的灰鸽刚好剪过天空里的一片白云。蓝的海洋,白的浪花,一只海鸥,一叶白帆。
我的船吃水很深。我花了二十几年时间才渐渐领悟,不是因为载了压舱石,也不是因为年久积尘太重,真正载不动的,是那船中人始终放不下的心底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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