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阆苑记

南风渐渐地滋盛起来，句芒悄悄地焜煌了。她从崔护的《都城南庄》里，从李煜的《渔父》诗行里盘桓着起舞了。她不时地还击打着缶器，摇漾着律吕，捕捉顽皮的风，放飞落单的蝶，她恬淡飘逸地欢炽着。而碧霞元君回娘家的日子，也小憩于斯，在而今“即兴桃园”的四向之心，刻下“神荼”、“郁垒”两枚桃符，用大漆浸泡、风干，尔后莞尔一笑地埋下去。既而凝重地举目四顾：郎朗的天，腴腴的地。

话说一百六十六年之后，庚申年仲春的一个清晨，中国国学怪杰、临清考棚街的吴秋辉先生，为了校正《诗经》的音韵，从忙碌了一宿的案头走开，在庭前练起了每日必修课之一的“五禽戏”。妻从厢房走到廊檐之下，疼爱地看着憔悴的吴先生，劝道：“桂华啊，睡一会儿吧，夜儿个大辛庄的孙百万送来请柬，你应邀回了帖子。唉！...休息一个时辰再去吧。”吴先生回道：“还是回来再睡吧！”

这大辛庄在临清老城的东南十里，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好去处。这儿有坚固的圩子，有一望无涯的沃田，有葳蕤的大片林莽。吴先生欣赏着沿途的景色，一边吟唱《桃夭》，一边享受天籁所赐的澄寂，一边轻梳小径旁的柳丝，悠然前行。

惬意的惝恍之间，吴先生看到圩子东北约二里远的地方，天空之下，大地之上，袅袅升腾着一阵阵的氤氲，还蒸发着岚烟，且如五彩祥云一般，郁郁菲菲、蓊蓊蒙蒙。于是吴先生趋步奋足，脑海里刹那之间闪现出《连山易》的系统学问。感慨道：“仙境，仙境啊！”联想到出门之前的马前课之卜，继而喟叹曰：“惟天生水，顺天应人；刚中柔外，土乃生金。善哉！善哉！”于是先生一鼓作气，忘罢孙百万之邀，直奔祥云起处而去。

俄而，但见一处宏大的别苑，犹若瑶池的蟠桃园。青砖绿瓦的围墙，凸凹如一字长蛇向两边延绵。再往前走，淡粉色的花海，接碧连天，在劲吹的润风里，花枝颤颤，蜂飞蝶欢，满园清馨，一眼望不到边。到处是盘曲如虬龙的桃树，嶙峋斑驳的枝干偶或吐露着金灿灿的桃胶，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璀璨；到处是花开如鸾凰的桃树，开花散叶的仪姿时而散发出轻幽幽的清香，在阳光的照耀下姹姹烂熳；到处是凝脂如婵娟的羞面，在和风之间，俯仰娇嫣；到处是迷醉如易安的朱唇，在和风之间，高低顾盼。端的是沉醉不知归路也！于是诗兴大发，七步口赞：

     人问佳期当几时，吾言春润启虬枝。

     玄都沐雨西墙闹，赫面熙风北阁知。

六步之间，绝句珠联，余意未竭，遂信口四六文《桃花赋》以歌吟：

生膏腴之嘉树，绽贵妃之朱颜；挺瘠薄之瘦枝，摇貂蝉之罗衫。西施踏浪而来，驻跸其间；昭君乘驾而至，鼓瑟其先。若夫沃土善果，恶水伤园；人勤天酬，地肥实繁。花灼灼以怡情，果累累而鸿骞。秉性孤傲，无献媚之调奸；知命安身，有报德之乐全。乾坤恩赐，醉霞偿还；日月渥厚，翠裳作班；雨露滋润，盘根做连。呈美味于众生，裨康体于尘凡。噫兮欷！春华一枝，夏红满盘。温馨千泰，和合万安。祈鹤发之童颜，而天下之尽欢。

吟罢四六文，正欲小憩，转眼看到路旁的树下有一碑刻，抵近瞩目，竟是康熙皇帝下江南时填的一首《点绛唇》，便即步其原韵，跬步和之：

城外刘郎，运河岸畔斜枝俏。风吹窈窕，日月都关照。

雨打苗条，天地更妖娆。意飘渺，情兮缥缈，花落青桃好。

正斟酌意蕴之时，吴先生猛然想起孙百万之邀，竟自嗔：“坏了，坏了！怎么把人家的事忘了？”便即疾足朝西南而去。

白云悠悠，河水洋洋。转眼又是百年的历史随风而逝。留下的是记忆，飞逝的是岁月。而人心呢？虽然吴秋辉先生所处年代的那座桃园，早已经灰飞烟灭，但这方沃土，在饱经沧桑之后，新的桃园再一次呈现在人们的眼前。这就是而今的“即兴桃园”啊！

渐渐地，渐渐地，我从沉醉的氛围里剥离出来，然而那句芒、那碧霞元君、那神荼、那郁垒、那吴秋辉先生、那易安李清照、那桃花的海洋、那虬曲的老树、那墙院、那初夏羞红脸面的蜜桃、那从春到秋一连串的景色，那诗、那词、那赋，那康熙、那碑刻...等等等等，还依然频仍在我的脑海，久久地、久久地挥之不去。于是我走出门去，恍然之间听得一声呼唤，回首凝视：我已经置身在辛丑年的桃花海洋里了。

山东布衣金学孟拙撰于辛丑仲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