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照片是船到釜山上岸，我妈干儿子东子拍的，所以里面没他。

长假全家坐邮轮，七天天天面对，我第一次确认老爸的病情程度，伤感到五脏六腑。

老爸得阿尔茨海默有年头了，因为有妈的贴身照顾和不放弃训练，病情发展比很多同期病人甚至后发病的病人都慢，这是一种不可逆的病，谁发展慢谁就算人生赢家。这些年，虽然眼见着老爸日益反应迟钝，理解能力衰退，动手能力退化，但他始终认得我们每个人，对生人和外面世界冷漠，还愿意参加家庭聚会和饭局。所以我有点盲目地认为老爸的病情就是这样了，不会做事不理人迷迷糊糊没关系，认识家里人就好。残酷的事实是，他的病情一直在发展，发展到出现幻觉和有伤人危险的程度。

在船上，老爸几乎是天天出状况，时时刻刻把妈困得死死的，一步不让妈离开她，从早到晚捆绑在一起，在一起，他也不能聊什么，就静默着。所以妈是我们家头号网银老儿童，一上船就闹着让东子帮她绑定了一天9美金的WiFi套餐，手机和朋友圈，是她的全部外面世界，除了照顾老爸。

老爸的幻觉出得非常离谱，有天他突然很生气地质问我妈，我都没有能力了，你还孕育了孩子，这事怎么解释？妈说，没有这回事啊，解释了大半夜，老爸总算释然，放心睡下。次日早晨，又咳声叹气，说我们都这么老了，怎么能对肚子里的孩子尽抚养和教育的责任呢，那俩人又不着调（那两人就指我和八子），恐怕指不上。妈说怎么又糊涂了，跟本就没有孩子这回事啊。当时八子还立马更不着调指着我表态，她指不上，到处乱跑，我指得上，可以带孩子！

我们四个人在船上猛合影

老爸这一生，最宝贝的不是我和八子，是我妈。妈是美女，又比他小十多岁，从小我记忆力家里最好的吃的用的都是要优先我妈，我对此不满了很多年，还常常把不满传销给八子，但是八子好像比我无所谓一些，她想吃什么，就找就抢，不在乎是不是特供给妈的，因为她属狗，被我爸封为狗鼻子。爸病前，在我记忆中是心花花嘴花花满不在乎幽默好玩魅力大叔款，特别有女人缘（每个人生阶段都有红颜知己，从中央党校教授，到出街买菜肉档西施）。有些不托底，在他身强力壮时候永远不会表达出来。心底深刻的不放心，在他已经不会掩饰自己想法和无法控制自己的表达的时候，出卖了他。

又一天，在船上吃完晚饭，我们到四楼咖啡厅喝咖啡。四五层是邮轮的免税店，四周是一间间名牌店，中间摆放着当天的特卖场，那天是手表专场。坐下来，我问老爸要曲奇还是蛋糕？爸说不吃，这种地方消费太高。我说咖啡点心都是免费的，餐饮都在船费里，别担心。他像没听见似的，认真地说：不能乱花钱，我要猛攒一段钱，买一块好表。那个认真的孩子气的表情，我陌生极了，和我熟悉的任何一个阶段的爸爸，都对不上号，顿时哑口无言。

跟取了咖啡点心回来的妈和八子说爸要攒钱买表的话，八子说难怪刚才经过卖表的柜台妈拉不走他，他像被玩具吸引了的小孩一样贪婪地看着那些表。妈说他早就不会看表了，好几块表都放在家里闲置。或许他突然回到了青少年期的某一天，真的特别想要一块漂亮的表。我取下脖子上的方形玉牌打岔说：这个好看吧，你喜欢吗，给你吧。他说：不要，我要表。

八子眼泪汪汪地说：那咱不用攒钱了，今天就买块表！选了两块，一个适合他的手腕粗细，款式内敛庄重，表带和表盘都是黑色。一个时髦夸张很型的褐色表带，表盘对他来说偏大。让老爸选，他选了那款更炫更年轻style的，八子刷的房卡，她的确指得上。老爸高高兴兴把表戴上，不合适，晃晃荡荡，像得到心爱玩具的小孩。我们试图教他看时间，他认真听着时针、分针什么的，并没听懂。之后每天他都戴着那块表，有时候是正的，有时候是反的。他真喜欢那块表。

老爸虽然理解不了绝大部分的世界，但是突然有会说出句特别斯文的话，那是他的底子。我们这次运气不好，因为避免和台风正面相遇，长崎和福冈上岸行程都被迫取消。告诉老爸这次不能上岸日本了，宽慰说反正你以前去过日本了，对了，你去过的是哪座城市呀？他说京都，一座没有烟火气的城市。评价得多么准确。

妈跟八子偷溜去14楼去看瑞老他们冲浪，我在船舱看老爸一会儿，他没过一会儿就发现了，问，你妈呢？！

有天妈惊恐地告诉我们，昨夜我差点被你爸掐死。夜里老爸突然掐我妈的脖子，因为我妈要加害他妈，也就是我奶奶。还没我和八子时候，有次我妈和我奶奶之间，也就是婆媳之间出现冲突，老爸站在妈的一边，还把姑姑和姨奶奶叫来评理，有点伤了奶奶的心。老爸是奶奶最疼的小儿子，奶奶临终对老爸还提这个事，说小弟（奶奶姑姑她们都这么称呼我老爸），你不该为了燕吉针对我。

妈说当时老爸手劲特别大，她一动不能动，想打电话给在隔壁船舱我们，也不可能。后来是他自己明白过来，还温柔地摸妈的脸。太危险了，这样下去。

妈给我们叙述案情的时候，我们正躺在甲板上看日落，大海无垠，被落日浸染，恢弘的宇宙万象在眼前铺陈。老爸在一边平和地昏昏欲睡着，无欲无求，无辜无害得像棵植物，不能想象他能起意伤人。

大海日落，无遮无挡的坠落。
 

看来阿尔茨海默病人当下的记忆失去后，大脑沟壑里隐秘深藏的一些东西，会突然冒出来，占据思维的全部，老爸一时维护了我妈，一生觉得愧对我奶奶，这是他在船上突然掐我妈脖子的深层记忆背景。我妈吓得次日在两人之间放了枕头隔开，并把前夜发生的事讲给老爸听。老爸无辜地说，我怎么可能对你做那样事呢，你这是侮辱我。他的短期记忆又消失了。

老爸喜欢我们拿着手机给他翻看刚拍的照片，妈指着八子的照片问是谁，他说不认识。指着我的照片问是谁，他说是大熟人我当然认识，这是他逃避的狡黠。问多了，他会不开心，会发脾气，不希望别人老是测试他的认知能力，人虽迷糊了，自尊心仍然强硬，经常会说，你这是侮辱我。为了游轮上下方便，家里人给他准备了轮椅。他火了，说为什么没征得我同意就带轮椅来，你们这是侮辱我。

还有，他到底没从照片里叫出我和八子的名字。这一天，还是来了。

我喜欢拉着老爸自拍，他总是很配合，有次看着镜头，他说这老头子老的，我说另外一个人呢？他说另外一个人是你，跟小姑娘似的。无论老爸有多糊涂，有老爸在，就还能当小姑娘。

后面的私货：

妈说这次出发前，老爸天天都要问，都谁一起去呀，要去哪儿啊。到了真正出发那一天，在东子的车上，我问他，爸你知道我们去哪儿玩吗？爸茫然地说，不知道去哪儿。

这次在船上看老爸的现状，对我刺激很大，一个知识结构全面幽默乐观的老知识分子，大脑可以被侵蚀退化到这个地步，不亲眼看到不能相信。

《依然爱丽丝》中摩尔阿姨的医生告诉她，高级知识分子得了这病，因为记忆衰退，思维活跃，病情发展特别快。我的理解，知识分子过度敏感和自尊心太强，不接受自己得这样的病，自以为是不听话太自我，不利于延缓阿尔兹海默症的进程。太残酷了。

据说澳洲在研制阿尔茨海默疫苗了，一但投产，无论多贵我都要去打一针，最大可能地保持生命和记忆认知的同步能力。人还活着，什么都忘了，最让亲人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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